顏習齋先生言行錄
凡例
一、先生嘉言卓行,不可更仆,錄未百葉,遺軼尚多,然可想見其他,觀者惟期則效,不必以睹一斑為憾。
一、年譜已載者不復更錄,然於振勵後學,扶樹道教,懇惻動人者,亦間或重出。
一、錄中惟各章首段書「先生曰」三字,餘不贅,以是編專屬先生言行也。先生日譜亦載他人言行,善者茲亦偶有摘錄,然必冠其姓字,庶幾披覽了然。
一、是編挨日譜摘錄,門類未分,然亦列為章數者,亦竊取魯論學而等章之義。
一、仆學極譾陋,不足傳述先生之學、德,言行之錄,謹志遺澤於不墜耳。儻仁人君子賜之裁訂,得以傳世行遠,不惟仆感且不朽,即先生在天之靈,亦攸爾稱快也。
敘略
先生諱元,字渾然,號習齋,博野人。父昹,幼過嗣于蠡縣劉村朱翁,因姓朱,為蠡人。先生生於明崇禎八年乙亥三月十一日,生時,居上有氣如麟、忽如鳳,望之者皆驚異,啼聲甚壯,七日,能翻身。年四歲,東兵至,父遂隨入遼東。朱翁有母喪,先生著喪服冠立椅上,勸飲饌如成人,吊客鹹異之。六歲值生日,家人設桌,雜陳諸器物,視所取,先生攜筆題如字者數十。是為崇禎十三年,歲大凶,人相食,朱翁買側室楊氏。後生子晃,稍疏先生,晃後更讒害。八歲就外傅,朱翁給錢令買餅食,先生盡易紙筆。十歲為國朝順治元年,十二歲能幹師門內難,委曲周全,讀書二三過輒不忘。十九歲遭訟事,先生被逮,而文倍佳,塾師異曰:「是子患難不能亂,豈常人乎?」未幾入庠,而獄事平。因思父,悲不自勝,志欲東尋,以厭于朱翁,不果,作望東賦,每朔望節令必東北鄉遙拜父,四時繼以哭。
二十一歲得綱鑒而閱之,至忘寢食,遂廢八股業,絕意青紫。二十三歲見兵書悅之,遂學兵法,究戰守事宜,嘗徹夜不寐,技擊亦學焉。二十四歲始開家塾,教子弟,名其齋曰思古,自號思古人。尊陸、王,學程、朱,屹然以道自任,謂聖人必可學,期於主敬存誠,日靜坐八九次,謗毀交集,嘗敝衣敝冠出,人望而笑之,不恤也。二十八歲為康熙元年,以應歲考,入文社。立社儀,每會日早集,社長焚香同拜孔子四拜。訖,分班,長東幼西,北上相再拜。列坐,各據所知,勸善規過,商質經史疑案,畢,乃拈題為文。二十九歲不得于朱翁,盡以田讓晃,意謂仿伯、劄故事耳,不知己非朱氏子也。
三十四歲遭恩祖母大故,遵文公家禮居喪,尺寸不敢違,毀幾殆,朱氏一老翁憐而語之,乃知己非朱姓。朱翁卒,乃歸顏。初居喪,覺家禮有拂性情者,校以古禮非是。因悟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在六府、三事、三物、四教。靜坐,禪宗也,訓詁語錄,空言也。奮志習行,改其齋曰習齋,著存性、存學、存治、存人四編,率門弟子力行孝弟,存忠信,分日習禮、習樂、習射、習書數,迸去浮文,專務實行。
五十歲,自恨曰:「吾初志尋父,以事恩祖不遂,及歸宗又思為父母立一血嗣乃出,今不及待矣。」遂決計尋親,與家人訣,誓不見父不返。東出關外,曆二年,一日陷翻漿泥中,大雪沒膝,而匍匐不停,瀕死者數。至誠動神,異母妹感夢相見,與言父諱、瘢痣、年庚、歲月俱合,已卒,葬於紅嶺。念禁關難以旋櫬,乃招魂題主而歸。蠡令、博令親臨吊奠,先生為父稅服,粥食,不菜果,不酒肉,獨居樸室,不入內,不偶坐,不侶行,朝夕哭,朔望奠,哀至則哭,三月不怠,期悲哀,三年憂,泣血骨立,室前槐葉為之枯黃,喪複常,乃更榮。督學李公、巡撫于公俱旌揚表閭。
五十七歲南遊洛中,與諸儒辨道不在章句,學不在誦讀,必如孔門博文約禮,實學之,實習之,一時翕然悅服。六十歲肥鄉郝公函來問學,且請主漳南書院教事,先生辭不就,既以聘幣三往返,乃攜錂等以行。既至,教以讀講作文應時之外,習禮、習射、習書數,峰石超距、技擊歌舞,堡人不以為非,問學者方踵至,聖道可望複明矣,不半載竟為水阻,雖規制甚宏,未得一一見諸施行,可勝惜哉!歸裏,年七十而卒。
噫!先生生而靈異,長而曆試多艱,而神智日生,而奮勵益篤,其所謂「動心忍性,曾益不能」者耶!先生嘗自言:「私淑孫征君,又所父事者五人:曰張石卿、曰刁蒙吉、曰王介祺、曰李晦夫、曰張公儀。兄事者二人:曰王五修,曰呂文輔。友交者三人:曰郭敬公、曰王法幹、曰趙太若。」皆有以修先生。先生言可為經,行可為法,蓋不第為一時一世,而百世千古人也。嗟乎!先生歿矣,音容不可複睹矣,而誦其言行,不童親承提命也!是以不揣固陋,薈萃成書,謹敘其始末于簡端雲。 乾隆二年,歲次丁巳季秋谷旦受業門人鍾錂頓首拜識。
顏習齋先生言行錄
卷上
常儀功第一
每日清晨,必躬掃祠堂、宅院。神、親前各一揖,出告、反面同。經宿再拜,旬日以後四拜,朔望、節令四拜。昏定、晨省,為親取送溺器,捧盥、授巾、進膳必親必敬,應對、承使必柔聲下氣。此在蠡事恩祖父母儀也。歸博無親,去此儀矣。寫字、看書,隨時閑忙,不使一刻暇逸,以負光陰。操存、省察、涵養、克治,務相濟如環。改過、遷善,欲剛而速,不片刻躊躇。處處箴銘,見之即拱手起敬,如承師訓。非衣冠端坐不看書,非農事不去禮衣。出外過墓則式,騎則兩手據鞍而拱,乘則憑箱而立。惡墓不式;過祠則下,淫祠不下,不知者式之;見所惻、所敬皆式。所惻如見瞽者、殘疾、喪家齊衰之類,所敬如見耄耋及老而勞力、城倉圮、河決、忠臣、孝子、節婦遺跡,聖賢人廬裏類。非正勿言,非正勿行,非正勿思;有過,即於聖位前自罰跪伏罪。
按:先生常儀功至老不解,病篤猶必衣冠,真「仁為己任,死而後已」者也!
理欲第二
先生曰:「理欲」之界若一毫不清,則「明德」一義先失;「刑于」之際若妻子未化,則「親民」一義先失,又何以「止於至善」乎!努力做去,定要在此處求「自謙」,乃是學者。
「天行健」,幹幹不息,天之誠也;人能長思敦其敬而無怠惰之念,則幾於誠,而同乎天矣。
為人子者,不可因親之怒即不近前,必愈加言笑,致親之悅然後已。若曾子之耘瓜,薛包之灑掃不廢晨夕,豈人所不能哉?
人若外面多一番髮露,裏面便少一番著實,見人如不識字人方好。
凡讀書即如古人面命,何書不當以敬對之!若不衣冠端坐看書,即是侮慢古人,須深戒之。
善惡要知,更要斷,知一善則斷然為之,知一惡則斷然去之,庶乎善日積而惡日遠也。
惡人之心無過,常人之心知過,賢人之心改過,聖人之心寡過;寡過故無過,改過故不貳過,僅知過故終有其過,常無過故怙終而不改其過。
世俗非類相從,止知斥辱女子之失身,不知律以守身之道,男子之失身,更宜斥辱也。
學必求益。凡舉步,覺無益就莫行;凡啟口,覺無益就莫言;凡起念,覺無益就莫思。
怠惰之容不設於身,淫肆之言不出於口,放僻之念不生於心,君子人與?君子人也。
友人陳印尼苦為命困。先生曰:「‘知命樂天’四字相連,知之則樂之矣。」曰:「 非不知之,殊覺憂苦。」先生曰:「是知不真耳。君子之事天,如孝子之事親,愛之喜而不忘,惡之勞而不怨,豈有孝子真知親心而猶怨者乎?豈有君子真知天命而猶不樂者乎?」
陽剛陰柔而天下定,陽下陰上而天下和;反而求之,家也,身也,心也,無不同也。今夫心天理,陽念也,常令剛;人欲,陰念也,常令柔,吾心有不定乎!天理雖為主,而常合乎人情,陽下也;人欲雖無能絕,而常循乎天理,陰上也,吾心有不和乎!至於父兄惟其剛,子弟惟其柔,而又剛柔相得焉,其家無不定且和者矣。
讀書無他道,只須在「行」字著力。如讀「學而時習」便要勉力時習,讀「其為人孝弟」便要勉力孝弟,如此而已。錂嘗教弟子曰:「凡書不可徒讀,必一一在自己身心上體認。如書言善,必審自己有是善否?必求有是善乃已;書言不善,必審自己有是不善否,必求無是不善乃已。果能如此,不惟學問進益,且不患不到聖賢地位也。」
或問:「禍福皆命中造定,信乎?」先生曰:「不然。地中生苗或可五鬥,或可一石,是猶人生之命也,從而糞壤培之,雨露潤之,五鬥者亦可一石;若不惟無所培潤,又從而蟊賊之,摧折牧放之,一石者幸而五鬥,甚則一粒莫獲矣。生命亦何定之有!夫所謂命一定者,不惡不善之中人,順氣數而終身者耳;大善大惡固非命可囿也,在乎人耳。」或大悅。
恩祖母老而重聽,先生大不懌曰:「人子不早自盡,至此雖欲柔聲下氣,尚可得乎?若不及時勉力,他日悔恨,更有不可勝言者矣!」
人之治家,家眾若多,必使之各舉其職,則人愈多家長愈樂;否則多一人,即多一累矣。
一日心中不樂,忽慨然曰:「心不虛則不樂,所謂‘心體上不可加一物’也。雖然,玩物而樂,離物則不樂,固非能樂者也,無物而樂,有物則不樂,亦非能樂者也。顏子簞瓢陋巷樂,不簞瓠陋巷亦樂,是何如樂,正宜理會。」
學莫先於敬身,樂莫大於孝親。願言思之,前惟古人,近惟孫子。高陽人。自識有云:「無親非富,有母非貧。嗚乎大樂,孰如事親!」
學者與聖賢不同。聖人忘其為聖,賢人不敢恃其為賢。學者要常見我為正人君子,不然,恐隨流逐汙而不自覺矣。
學者自欺之患,莫大於以能言者為已得。錂亦謂:「 口頭說出,筆下寫出,不如身上做出,乃是不自欺,乃為實有得。」
人心中具有仁義、位育,但得活理養之,則學成具全體大用,否則血肉腐朽而已矣。如雞卵中具有羽肉冠距,但得暖氣養之,則化成而飛鳴走食,否則青黃死水而已矣。
吾用力農事,不遑食寢,邪妄之念,亦自不起。若用十分心力,時時往天理上做,則人欲何自生哉?信乎「力行近乎仁」也。
彭好古問實學。曰:「學者學為人子,學為人弟,學為人臣也。」又問,曰:「學自六藝為要。」好古曰:「算何與於學?」曰:「噫!小子未之思也。人而不能數,事父兄而無以承命,事君長而無以盡職,天不知其度也,地不知其量也,事物不知其分合也。試觀公西子之禮樂,冉子之藝能,當知夫子之所以教,與三千人之所以學矣。但七十子或備,或精耳。」
幼者拜長者,向上可也,勿與長者推遜,嫌序齒也。
學貴遠其志而短其節;志遠則不息,節短則易竟而樂。
人子事親,但致親怒便是過,並不問有過與否;若懷嗔意者,是不自見其過,非孝也。
開聰明,長才見,固資讀書;若化質養性,必在行上得之。不然,雖讀書萬卷,所知似幾於賢聖,其性情氣量仍毫無異於鄉人也。
齊家第三
先生曰:「齊家要觀一家所受病在何事、何人,便當全副精神,注此一人、一事,竭力做去;「正心」、「修身」亦然。
子貢贊夫子為「天縱」,想來人皆有「天縱」,天既予人以心,則以此心調燮,以此心挽回,或以此心聖,以此心狂,天皆有不得而主之者;但善則天福之,不善則天禍之。猶人君命人以位,則以此位致澤,以此位顯揚,或以此位忠,以此位奸,君皆有不得而主之者;但功則君賞之,罪則君罰之而已。人各有心,可不愧夫子而逃天禍乎!
或言:「兄寬、弟忍,真是好事。」先生曰:「雖然,此為俗人言之耳;但說‘忍’ ,便先有不平意,古聖只言‘兄友弟恭’。夫兄友者,不問弟之恭不恭,惟知愛弟也;弟恭者,不問兄之友不友,惟知敬兄也。孟子言舜‘不藏怒,不宿怨,親愛之而已矣’。舜可謂千古之聖,孟子可謂千古之善言聖者也。」
王法幹曰:「骨、肉有間乎,可離乎?顧名思義,骨雖惡,肉不得而厭之;肉雖惡,骨不得而怨之。處骨、肉之間者,可以悟矣。」
思誠固是學者切功,然必思此一善,即作此一善乃有益;若只思仁思義,久之一若思所及便是我已得者,則思亦屬自欺之端矣。
凡達人帖與承人帖,素不拜者皆揖之。語弟子曰:「世俗相見揖,亦謂之拜,若不揖,則帖上‘拜’字便偽矣。君子無偽。」
人若不真心存仁,將言行盡無著落處矣,任有多少議論著述,都成「巧言」;任有多少威儀周旋,都成「令色」,畢竟是「鮮仁」。
思慎言,一絕雲:「見人須著意,靜中得力多。從今勤檢點,刻刻莫輕過。」
體乎仁則富,行乎禮則貴。若色、貨等念生,則損吾富,真吾心之盜賊、不肖子弟也;怠惰、輕躁等意生,則降吾貴,真吾心之贓賕、權奸、讒邪也。
君子愛人深,惡人淺;愛人長,惡人短;小人反是。
人自信易,令人信之難,令聖賢人信之尤難。故百庸人服之,不如一君子信之也。
孝子見老則思親,是以無老不敬也。
夫子歎「才難」,有傷心處。予意天之生才不易,生一起才,成個「平成」;又生一起才,成個「征誅」;生七十子竟無可做,此夫子所以歎「才難」,深有所惜,深有所傷也。
吾人事親不敬,兄弟不友,夫婦不相待如賓,不相成如友朋,不相輔仁,便是「狎侮五常」,惡同殷紂矣。
夫凡讀聖人書,便要為轉世之人,不要為世轉之人;如齠齡入學受書,即不得隨世浮沈矣。
衣冠不是要妝象好看,乃所以敬身,冠以敬吾首,衣以敬吾體也。錂謂,人衣冠則文采典雅,不衣冠則鄙俗野陋。孔子譏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,同人道於牛馬。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,衣冠也。人不衣冠,其亦不思也,亦不敬其身也。
遭水患,糧絕,喜曰:吾茲為水困,乃嘗此味矣。
「君子以文會友,以友輔仁」二句,串講為是;字字著重,倒提豎放,則了然矣。君子所求者仁也,非友無以輔之;輔仁者友也,非文無以會之。故君子之會友也必以文:或與之講習六藝以通日用之實務,或與之誦說詩、書以考聖賢成法,或與之討論古今以識事理之當然,則文章之道相感。良朋畢集,詩書之味相親,高賢盈目。於是以友之高明,開我之蒙蔽,以友之寬厚,化我之私狹。對端方之儒,怠惰不覺其潛消;得直諒之助,過端不覺其日寡;人欲之自為去者,得友而去之益力,天理之自為存者,得友而存之益純,其輔吾仁也深矣。不然,會之不以文,則所聚者必皆「群居終日,言不及義」之徒,焉能得友?既無友以輔之,則觀摩無人,幽獨易於自恕;進修無助,志氣每至中衰,何以為仁!君子所以亟亟於會之者,而以輔之也。
謂門人曰:「汝等於書不見意趣,如何好;不好,如何得!某平生無過人處,只好看書。憂愁非書不釋,忿怒非書不解,精神非書不振。夜讀不能罷,每先息燭,始釋卷就寢。汝等求之,但得意趣,必有手舞足蹈而不能已者,非人之所能為也。」
指「知我其天」問諸生:「如何是天降鑒夫子?天契夫子,天無心意耳目?」曰:「 天是理。」先生曰:「天兼理、氣、數,須知我與天是一個理,是一個氣、數;又要知這理與氣、數是活潑,而呼吸往來、靈應感通者也。若不看到此,則‘帝謂文王’、‘乃眷西顧 ’、‘予懷明德’等皆無著落,皆為妄誕矣。」曰:「如何是理、氣、數?」曰:「為寒熱風雨,生成萬物者氣也;其往來代謝、流行不已者,數也;而所以然者,理也。」
聖人亦人也,其口鼻耳目與人同,惟能立志用功,則與人異耳。故聖人是肯做工夫庸人,庸人是不肯做工夫聖人。試觀孔子是何等用功,今人孰肯如此做?
讀經、觀史,非學,惟治心乃是學。置田房,積金粟,非治家,惟教子乃是治家。
郭生問:「作養將才如何?」先生曰:「武凶事,不比文,當以歷練為作養,乃可用。以武生為鄉落保長,其能守禦捉賊者,即擢為郡邑關口守將;其守將之能守禦捉賊者,即擢為總帥、參副之職,庶歷練之幹略,不比紙上之韜鈐矣。不然,即尊寵一同科甲,恐亦如無用之文人而已。」
「二三子何患無君」,皆主狄人來亦汝君說,則是太王視邠民全無情義,徒委之于狄人,不似仁人氣象;且與下句「我將去」不順。吾想狄人迫至之際,邠人必有不量強弱,賈其忠勇,欲與狄人交鋒者,故太王曰:「吾聞之也,君子不以養人者害人。」邠人必有環哭對歎,憂太王之陷害者,故太王曰:「二三子何患乎無君,我將去之。」不謂之臣民,而謂之「二三子」,親邠人於己也;不謂之我,而謂之其「君」,親己於邠人也。君民一體光景,至今可想。
防口,貴逐事思量,如某人某事是不當說,如見某人斷不當說某話。預先用功,必有得力。
郭敬公曰:「今人輒言斷不能到聖人處,故不為,是必待到聖人處而後為乎!吾以為進一步亦是一步,彼原是不為,故托此言耳。」
人讀書只為難記,耽閣許多,不知縱記亦無用。大要古書只管去讀看,不問能記與否,但要今日這理磨我心,明日那理磨我心,久之,吾心本體之明自現,光照萬里,所謂「一旦豁然貫通」者也。然須以清心寡欲為本。
人送儀于先生,曰:「愧薄甚。」先生曰:「情之厚薄若在財物,則貧者盡薄情人矣。」
敬身之功,衾蓐之內為最切,儻此處不慢其四肢,亦尊德性之一端。
或憂年凶產業難保,先生曰:「人生產業、身體、性命皆祖父之遺,三者俱昌大之,上也;俱保全之,次也;不幸不可得兼,寧破產業,勿虧身體。若戀惜房田,而憂勞以致疾病,是重祖父產業而輕祖父身體,不孝也。甚不幸又不可得兼,寧傷身體,勿壞性命;若迫於凍餒,而喪志以為不義,是保祖父身體,而賊祖父性命,更不孝也。故孔子曰:‘志士不忘在溝壑,勇士不忘喪其元。’蓋極天下痛苦之境,至喪溝壑止矣;極天下兇殘之禍,至喪其元止矣,人誠了此,則無累吾心矣。如曾子‘三日不火,歌聲如出金石’,寧知第四日得食乎?即令餓死,亦如此矣。」
寡欲以清心,寡染以清身,寡言以清口。
語法幹曰:「天生我此身,置在群生中,果較之亦庸眾可也;若獨出眾也,而不為持世之人,是天生我以君子之身,而自曠之矣,是為負天。」
言蔔第四
先生曰:「言、卜聖門高弟,當其問孝,夫子一告以‘敬’,一告以‘和’,蓋中雖愛親,稍出以傲戾之氣,即不孝矣。」
或問:「鬼中神,神中鬼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如春是氣之伸,其寒是神中鬼也;秋是氣之屈,其暖是鬼中神也。」問:屈伸往來,曰:「如吾開口便是伸,閉便是屈;氣出是往,入是來。」問:性、情、功、效,曰:「如風起止是鬼神,其所以為風處是性,發而動是情,吹木是功,吹木使之青,發枝發葉是效。」問:造化之跡,曰:「凡此皆顯然可見,故曰跡。」
六氣之疾常入肌膚,其症輕;惟私欲之疾,直犯心君,其病重。六氣,侵邊據城之寇也;私欲,弑奪篡逆之賊也;可無懼歟!
養身之道,在養吾身「真火」;養「真火」之道,在慎言、寡欲。寡欲則省精,省精則「真陰」足而「相火」旺;慎言則省氣,省氣則「真陽」足,而「君火」明。
吾人遷善改過,無論大小,皆須以全副力量赴之,方是「主忠信、徙義」之學。
伯夷棄孤竹周遊。殷紂之世,惡穢成俗,曾無能尊其德、樂其道者,於是隱之北海之濱。迨聞文王作,就養於岐,想必在周公師友若干人中,非特口腹之養而已也。觀乎禮俗以養目,聽乎弦歌以養耳,徜徉乎關雎、麟趾之場以養天德;安處曾不多時,而文王崩,武王、太公遂經營伐紂之事,蓋大傷其心,故又退隱首陽。其叩馬一諫,亦辭世極思也。
教內子盡相夫之道,可以稱賢。對曰:「不能。」先生曰:「昔周宣王姜後,蓋亦庸人也,恐晏安致臣議,而脫珥待罪,不惟宣王終其德,而薑後亦至今稱賢。夫人亦在乎為之而已矣,何不能之有!」
謂彭好古曰:「吾自得張澍而坐莊,得李仁美而冠正,得石孚遠而作字不苟簡,每當過將發,未嘗不思三子也。今後許汝五日投規過錄一紙。」
人議以便食款友,先生曰:「貧儒無宿味,倉卒客至,止能如便,富友殺牛,貧友割雞,各盡其勤而已。如必相責,則貧富不能相友矣。吾昔百里訪張石卿,米飯三盂而已,第三次偶有十錢,乃市五餅,而禮意勤勤,將不為厚友乎!」
某欲其子從學托人言于先生。先生曰:「吾之所學者禮,其子從吾遊,則其家必設祠堂,家長率家眾朔望為禮,子必拜父,孫必拜祖,度能之則來。」人曰:「但學中盡職可耳,何須虛禮為?」先生曰:「不然。世有抗命廢職之子婦,皆因廢禮故也。儻朔望叩拜,昏定、晨省、出告、反面,行之三月,自無與父母反唇之理。」
孟子「必有事焉」句是聖賢宗旨。心有事則心存,身有事則身修,至於家之齊,國之治,天下之平,皆有事也,無事則道統、治統俱壞。故乾坤之禍莫甚於老之無,釋之空,吾儒之主靜。
王子法幹也。論衛出公事。先生曰:「瞆弑母獲罪,周天子可廢,輒不可廢,猶之南子淫亂,衛靈可誅,瞆不可誅。據為輒者,當其父以晉師來臨,止有率群臣出迎,自縛請罪而已。」王子曰:「瞆之殺南子,亦大義也,聞春秋不去其世子。」先生曰:「此中有毫釐之辨,若光武之廢呂雉,余所許也,母子之際,不忍言也。」曰:「淫人男女皆可誅。」先生曰:「固矣。若吾子為齊太史,將不書‘崔杼弑其君乎’?」曰:「然。」先生曰:「否。君已桀、紂乎,臣則湯、武矣。若猶為一國之主也,烏得以一婦人故殺之乎!且吾子而為夷吾也,將相桓乎,抑誅桓乎?為孔子而作春秋也,將錄桓乎,抑誅桓之禽獸行乎?故君子不窮人之隱。若以此律君,天下無君矣;以此律人,天下幾人乎?吾子之論衛,正子路之見,非夫子見小君之心也。」曰:「脫有無倫之君用我,將臣之乎?」先生曰:「君子隨時處中,如定公逐兄自立,夫子初年不仕,後卻又仕矣。陽虎饋蒸豚,亦便往見。若以禮來,烏得不往?」又問:「為崔杼者宜何如?」曰:「殺其妻,棄官而逃,終身不仕其國可也。」
治病在清心,清心在知命。
人生居內,上無父母,下無子女,旁無侍婢,而夫妻相敬、相畏,無比匿態,則幾於賢聖矣。
或言:「習禮自好,但有近優人演戲之疑。」先生曰:「今日正坐不及優人耳。彼平時演定,手足扮出,絲毫不差,學者終日袖手誦讀,臨事一切懵懵,顧以演儀為恥乎!且以孔子之聖而與弟子習禮樹下,朝廷之禮,前期旬余習儀,士猶羞之乎?以習行為羞,乾坤所以日非也。」
學問有諸己與否,須臨事方信,人每好以所志認作所能,此大誤事,正是後世泡影學問也。
人能去其荒心、荒身、荒口耳目之事,則常覺,則能斷;斷則不怠,覺則不荒,斯可以尋孔子之道矣。
天之生人,有一身之人,有十人之人,有百人之人,有千人萬人之人;人之治事,有一世之事,有數世之事,有百世千古之事。以一身為事者,命之曰匹夫。上此則十人、百人為其事,以至於以天下、千古為其事者,不畢其事不安也。故曰宇宙內事,皆吾分內事。予非其人也,然見城垣、倉庫頹,則乘必式;聞民不聊生,則為之愴惶。
後世專尚空談,故學孔子之言者,皆入孔子廟廷。儒者不學作事,故作孔子之事者,皆不得入孔子廟廷。韓文公以原道一篇入廟,而挽周為唐,焚毀淫祠千七百所之文惠,不得入焉。唐之一代,傅奕佐高祖辟異端,汰僧道,李鄴侯出處合乎時中,陸宣公濟難扶危,此數人者,何歉于三謁時相,乞憐當道,並稱孔、墨,取友太顛之文公也?要之,是後世認晚年之刪、述作,故稱說其所刪、述,羽翼其所刪、述者,遂為孔子之徒;非然者,不得與焉。獨不思孔子儻於五十前奠楹,將不為孔子乎?
七十子終身追隨孔子,日學習而終見不足,只為一事不學,則一事不能;一理不習,則一理不熟。後人為漢儒所誣,從章句上用功;為釋氏所惑,從念頭上課性;此所以紙上之學問,易見博洽,心頭之覺悟,易見了徹,得一貫之道者接跡,而道亡學喪,通二千年成一欺局矣。哀哉!
人持身以禮,則能得人之性,如吾莊肅,則人皆去狎戲而相敬,是與天下相遇以性也。此可悟「一日克復,天下歸仁」之義。
學求實得,要性情自慊,則心逸而日休;學求名美,便打點他人,則心勞而日拙。此關不透,雖自負讀書窮理,用功數十年,其實謂之一步未進。
王法幹曰:「積德如積財,大賈不遺細利,故能成其富;君子不棄小善,故能成其德。」
語彭如九曰:「詩所以詠物、適情、言志也,即取其足以詠物、適情、言志而已,何必拘沈韻?且‘東、冬’一音,而在二韻,‘之、兒、無、池’等殊不相葉,而在一韻,諸如此類,有何意義。況沈約逢君之惡,妄稱天意,送故主之江山,啟新君之篡逆,雖加萬刃之誅,不足以蔽其辜,而可遵其言為後世法乎!或既為詩,即宜遵韻,不知三百篇是遵何人韻書?不過取其音之相葉,以便於歌可耳。」
志氣如刀,集義如磨刀;常磨則鋒芒常銳,不磨則鈍矣;一不義之事傷之,則刀摧折矣。
荊州齊泰階言晝寢之難免。曰:「此是怠慢之過,須是自己斷制。此處不斷,更無商量處。然其要又在養精神,若耗憊精神至倦困之極,雖欲斷制不能矣。然困倦不能撐支者,儻有大賓至,即出迎矣。要之,心常敬如見賓,心常樂如會友,何倦怠之有?其欲睡時,必是見得當下無事,便懷居。孟子云:‘必有事焉。’荀子云:‘其為人也多暇日,則過人不遠。’學者安可有無事時哉?」
或產大而憂貧,先生曰:「貪之患也。產乏而求聚,聚而求廣,廣而求益,稱此以往,雖有四海不足也。餘嘗言人有不足之心,世無不足之人。天生人本付以各足之分,故百頃之家足,一頃之家亦足,數畝之家足,赤手之家亦足,甚至乞丐之家亦足;非天降災,吾未見餓莩之續路也。若役心以貪,又焉往而不貧哉!」
顏元選集 [清]博野顏元 下
學人第五
先生曰:「學人不實用養性之功,皆因不理會夫子兩‘習’字之義,‘學而時習’之習,是教人習善也;‘習相遠也’之習,是戒人習惡也。先王知人不習於性所本有之善,必習於性所本無之惡。故因人性之所必至,天道之所必然,而制為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使人習其性之所本有;而性之本所無者,不得而引之、蔽之,不引蔽則自不習染,而人得免於惡矣。」
滄州戴道默尚書致仕,與貧士及鄉耆結社,五日一會。偶以酒數讓其仆,朱弼廷責其作尚書態,怒,起行。戴急引過自責,朱不為止。戴次日乘驢,不帶僕從,謁門謝,朱複不出。戴直入呼其妻為嫂,且曰「昨有口過,今特賠罪,幸以複兄」,乃出而平。二人高致,可謂相得益彰,是時戴已七十餘矣。
知己間盡規過之義,遇過即指,最忌隱忍。隱忍之久,便成積輕;積輕之心生,而交不固矣。
游馬生學,教之習端坐功,正冠整衣,挺身平肱,手交當心,頭必直,神必悚,如此,則扶起本心之天理;天理作主,則諸妄自退聽矣。
養身莫善於習動,夙興夜寐,振起精神,尋事去作,行之有常,並不困疲,日益精壯;但說靜息將養,便日就惰弱。故曰「君子莊敬日強,安肆日偷」。
子曰「學如不及」,是何等敏皇,何等急切。吾人嘗把時日潦草過去,何以為學?
不善之念一起於心,精神為之萎敗,耳目為之昏瞆,況作其事乎?況與其事相習而染乎?烏得不梏亡天性,日即於禽獸乎!人心誠危已!
天地之寶,莫重于日月,莫大於水土,使日月不照臨九州,而惟于雲霄外虛耗其光;使水土不發生萬物,而惟以曠閑其春秋,則何以成乾坤?人身之寶,莫重于聰慧,莫大於氣質,而乃不以其聰慧明物察倫,惟于玩文索解中虛耗之;不以其氣質學行習藝,惟於讀、講、作、寫曠閑之,天下之學人,逾三十而不昏惑衰憊者鮮矣,則何以成人紀!
忠臣視其君重於己,孝子視其親重於己,賢妻視其夫重於己。
郭氏子為後趙氏,先生曰:「不可絕本宗。」伊言欲去,趙族不肯。曰:「汝必利其產。」伊言未也。曰:「汝必不養今父母。」伊言受產者宜養,先生曰:「否。卻產以見歸宗之決,養葬今父母以報撫育之恩,斯義無憾矣。」
思名為道學,而實饜時文,以射名利,吾不敢為也;身承道統,而徒事講說,以廣徒類,吾不欲為也;躬行之而風俗式範,德至焉而天下雲從,吾養之愛之,而不能為也。獨行先王之道,勉遵聖人之法,嚴拒異端而不汙,孤立無徒而不恥,如孟子「守先王之道,以待後之學者」,吾志之學之,而未逮也,庶其勉焉。
私欲不乘,如天清地寧,風、日也樂,草、木也樂,星月、人物亦無不樂。世人顧以酒色為樂,夫酒色中昏沉病死,並其四肢耳目不覺為何物,況天地萬物乎?
余昔承命異居,不知其情,三月不能飽,每食必下淚,骨肉分離,大為不祥。譬如人病血氣不和,生瘡疥或筋肉潰敗,固是難堪;然終是皮裏連屬全人,勝似肢解分裂。故諺雲:「好兒不吃分時飯。」
彭平子言:「岳武穆奉金牌詔,是大忠;若不赴召,竟滅金,是達忠。」先生曰:「 不然。當時秦檜是以‘生事’二字嚇高宗。若不奉召,便以‘反叛’激高宗,但遣片紙一卒孥問,臣節大虧矣。」
論修史曰:「相系一時之治亂,史關千古之是非;史之集思廣益,與為相同。務聘集宿儒、名士,盡一時之選;搜采野史、遺書,窮一代之事實,文獻果無遺憾,方可刪錄成書。近世憑一二人之筆,風聞之
言,苟且潦草,失史職也久矣。」
字某生說,略雲禮「男子二十而冠」,「賓字之」,無貴賤尊卑,古無不字之男也。近惟敦詩書,遊庠序,乃字;否則終身斥名。使知親罔所推呼。雖既長且老,子姓卑幼,亦莫之殊別。伯、叔、兄、弟複如,餘竊非之。今字某生,非曰示獎,聊以復古雲。
夫子告樊遲問仁,「居處恭」三語,最為親切詳備。蓋「執事」、「與人」之外,皆 「居處」也,則凡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具是矣;「居處」、「與人」之外,皆「執事」也,則凡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之類具是矣;「居處」、「執事」之外,皆「與人」也,則凡君禮、臣忠、父慈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恭、夫義、婦順、朋友先施,具是矣。
有兄弟反目訴于先生者,先生勸以友、恭。其弟欲辨,先生曰:「家人事但以不辨為是。」其弟遽引罪。又勸之同孝父,勿爭產,旁一人曰:「子盡以產讓叔,可得其歡心乎? 」先生曰:「子之事父惟盡心以歡之,其愛我與否不計也;弟之事兄惟盡心以悅之,其諒我與否不計也。」錂按:先生在蠡時,不知己為顏姓,只因祖、叔不悅,以產讓之,欲得其歡心也。及知己非朱氏,決擬歸宗,又絲毫無所利,然其事恩祖,老而奉養之盡敬,歿而殯葬之盡禮,是難能也。
謂法幹曰:「正心」不是懸空說正,須嘗使心安頓在仁、義、禮、智上,不使引蔽偏向財色、私欲上去,方是;「修身」不是懸空說修,須如夫子「齋明盛服,非禮不動」,方是。
先生言:「孔子借季氏維魯,至於敢墮三都;彧借曹操維漢,反為所用。」法幹曰: 「荀氏時勢難於孔子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觀‘魯一變至於道’,可見魯國大綱猶在。」法幹曰:「孔子若遇曹操,恐亦不能免。」曰:「聖人本領不可測,非比後世權謀術數,乃是從綱常上做去,將我性情布濩出,移天下之性情。今鄉黨篇所載事君之禮,便是實功夫。初間魯人習於驕僭,皆以為諂,久之將必人人知哀、定為吾君,而私門自弱,公室日強。迨魯國既治,君臣合德,夫子便導魯君如此去事周王,久之,將必天下宗周。禮樂中興,東周之業成矣。女樂之間,天厭周德,非齊人也。」
孔子之生,蓋合三聖人,而生一大聖也。以顏翁妻啟聖公一事觀之,年至七旬,使人愛敬,願以少女妻之,非聖人而能如是乎!略去子女之俗情,斷孔氏必興,舉年少之女,妻垂老之人,好賢之至,更難於堯,非聖人而能之乎!二姊在室,聖母必甚幼,而適耄耋之老,又能精誠感天,惟立嗣是求,非聖人而能之乎!
論周公之制度,盡美盡善。蓋使人人能兵,天下必有易動之勢;人人禮樂,則中國必有易弱之憂。惟凡禮必射,奏樂必舞,使家有弓矢,人能干戈,成文治之美,而具武治之實。無事時雍容揖讓,化民悍劫之氣,一旦有事,坐作擊刺,素習戰勝之能。
王法幹曰:「古者卿相百官,儒之出者也;儒者,卿相百官之處者也;今乃是一種讀詩書、說道理、袖手無用之人,謂之儒,可歎矣!」先生曰:「然。此所以與釋,老伍,而稱三教也。」
謂馬載圖曰:「生子雖美才,猶在為父者自強,以為教子地。今子之責重矣,上有父而我為之子,事父未能,非所以教子也;下有子而我為之父,教子未能,非所以為父也。真學問全在‘君子之道四’一節。」
人之為學,必認定子、臣、弟、友;必認定子、臣、弟、友是所以為道,六藝是所以盡子、臣、弟、友之道,方好。譬如子之事父,只對父說孝;臣之事君,只對君說忠不成。必須有事君、父之禮,樂君、父之樂,射以敵君、父之愾,禦以代君、父之勞,書、數以辦君、父之事,方是臣、子。
入其齋而幹戚、羽籥在側,弓矢、玦拾在懸,琴瑟、笙磬在禦,鼓考習肄,不問而知其孔子之徒也;入其齋而詩書盈幾,著、解、講讀盈口,合目靜坐者盈座,不問而知其漢、宋、佛、老交雜之學也。
忠臣之心,其視大奸之在君側,如蛇蠍、虎狼之將毒噬其君,往擒之不勝而死,不恤也。傳不云乎,「君雖不君,臣不敢以不臣」。故忠臣之心,不見其君之不君也,以為吾君聖明而已矣。
凡冠不正,衣不舒,室不潔,物器不精肅,皆不恭也。有一於此,不得言習恭。由此推之,杏壇之上,劍、佩、琴、書,一物狼藉,孔子不得謂之恭矣。此吾儒之篤恭,所以異於釋氏之寂靜,而靜坐之學,所以入於禪而不自覺也。
趙太若居家富有,事煩勞攘,問曰:「古云‘濁富不如清貧’,何如?」先生曰:「 不然。‘廣土眾民,君子欲之’;聖賢之欲富貴,與凡民同。古人之言,病在一濁耳,人但恐不能善用富也。大舜富有天下,周公富有一國,富何累人。今使路旁忽遇無衣貧老,吾但存不忍人之心耳,兄則能有不忍人之政矣,富何負人?要貴善施,不為守錢虜可乎!」
人子見父母與人忤也,必曲解之,非為人也,安吾親而已矣。
張氏不讀書,兄弟五人孝友,各司其事,爭為勞役。設父母主于正房,忌日則夫妻遷寢,食必獻,一如親在。有泔漿三甕,三年不傾,曰「吾親所積也」。家眾無長幼孩童,自外還,必行反面禮,遍拜其家。雖曰未學,吾必謂之學矣。
法幹第六
法幹論「讀書萬卷,若無實得實用,終是無益」。先生曰:「然。德行、經濟、涵養俱到,讀書一二卷亦足,雖不讀書亦足。試觀‘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’,皆致知事也,何字是讀書?讀書特致知之一端耳。
人有惡攻其短者,先生曰:「是止者也。人立志前進,必期自全,故樂人指其闕,恐有闕也。人無志不前,自謂已全,不樂人破其全,惡聞其闕也。」
詰士倧曰:「胡氏正名之說,不曾認得書之主腦,告天王、方仙之事,必是孔子作衛貴戚大臣,或婚姻與國,方得。今仲子所問,是衛君待子為政,豈有衛君用夫子,而反廢之者。且衛君未用之前,夫子力不能廢,既用之後,夫子為臣,輒為君,豈有臣告君之理!則衛名何以正也?」倧不能對。問:「瞆以弑母之人,決不當立;輒已立十二年,不易去;且拒父之人,斷不宜君,然則非告天王立郢,衛名終不可正也?」曰:「‘必也正名’,是聖人本領,後人夢不到,子路正謂出公用子,則出公為子之君,夫子雖聖,不應廢君,聞‘正名’一語,故怪歎之‘奚其正’!猶言這名如何正的,非何必正名之解。」倧曰:然則夫子必格其非心,而以天理感動出公,使之悔悟謝罪,迎入其父,退就世子之位,名斯正矣。」 曰:「然。」倧曰:「弑母之賊,何可君也?」曰:「道理原是隨時處中,就天王而言,則瞆可廢,輒則惟知吾父而已;猶南子當誅,瞆則不得而誅也。」
夫子教伯魚為周南、召南,「為」字不可以讀講混過,若如宋人讀講之學,則人不為二南,何至「一物無所見,一步不能行」?如「正牆面而立」,人即為二南,豈便四通八達乎?為者,歌其詩,奏其樂,則效其義意,率修其事實也。如為關雎于房中,其詞韻之溫雅,律呂之和平,既足以感一室之和,而學雎鳩之摯而有別,有聖夫必有聖婦,有賢夫必有賢婦,方是「君子好逑」,一憂一樂,皆在德不在色,寤寐反側,方有著落,琴瑟鐘鼓,方有韻致,方能「刑于寡妻」,方是「樂爾妻帑」。否則不能行于妻子,烏能「宜爾室家」耶?為葛覃於宅中,其辭氣之謹飭,律度之周詳,既足以召一家之瑞,而學其勤儉,則富貴者將謂古人固如是也,何敢逸以侈也?貧賤者必謂國妃且如是也,何敢怠且奢也?而家事理,家積盛矣。學其孝敬,則男有尊,而行不敢自專;女有刑,而嚴于舅姑,而家法立,家道齊矣。否則「休其蠶織」,其為父子兄弟無法,淫於而家,禍起蕭牆矣,烏能「宜其家人」乎?稱此以推,二南為之,真是四通八達,不為正是「正牆面而立」。聖門所謂學詩,與「為」 字同。
淫僻之念不作於心,惰逸之態不設於身,暴慢之狀不見於行,鄙悖之氣不出於口!四者吾志之,而未能一焉。
修辭之功,全在未言之前,但得先一思方出口,便得力矣。
選舉即不能無弊,而所取為有用之才;科甲即使之無弊,而所得多無用之士。如漢舉孝廉,而得曹操,人皆以為選舉之害。不知大奸如曹,而猶環顧漢鼎而未敢遷,正因來自選舉,猶有顧惜名節意。後世文人,全無顧惜矣。
論孟之終,皆曆敘帝王道統,正明孔、孟所傳是堯、舜、三代之道,恐後世之學,失其真宗,妄亂道統也。後世乃有全廢「三事」「三物」之道,專以心頭之靜敬,紙上之浮文,冒認道統,屍祝孔、孟之側者,可異也哉!
遇人能不言,言時能徐發,則口過遠矣。
蕭治台言,其叔時怨子弟,子弟默然受;言終,子弟辨無過,輒自認誤。先生曰:「 君子也。人己兼照,平恕以施者,聖人也;施不無偏,忤物還自返者,君子也。」
士倧問:「氣、數流轉亂,天雖欲治,不能也;氣、數流轉治,天雖欲亂,不能也。 」曰:「子以氣、數與天岐而二之,不知天矣。理、氣皆天也。但三代前理、氣厚,氣、數流轉之中,嘗生維挽之人,而裁成輔相之;三代後理、氣薄,氣、數流轉之中,但生隨氣升降之人,而參贊維挽不復見矣。氣、數者,無作用之天也;聖賢者,有作用之氣、數也。氣、數無作用,故賴乎聖賢;聖賢亦氣、數,故不離乎氣、數。」曰:「善人而貧賤夭,不善而富貴壽,何也?」曰:「此氣、數之不齊也。如孔子之貧賤,顏子之夭折,椒山之見殺,皆氣、數不齊處。故曰氣、數者無作用之天也。」曰:「天若無知,作善降祥,不善降殃,何也?」曰:「吾心作善念,吾身作善事,則一身之氣理皆善,善與善召,而氣、數之善氣皆來集,此‘降百祥’之說也。吾心作不善念,吾身作不善事,則一身之氣理皆不善,惡與惡召,而氣、數之惡氣皆來集,此‘降百殃’之說也。‘水流濕,火就燥’,惟達易者知之,此位、育所以本於‘慎獨’也。故曰聖賢者有作用之氣、數也。」
墳祭,設宴會,先生為酒史。奉祖訓于上,族長率男排班。先生西向立,贊排班。班齊,再拜。乃高聲讀講宴戒、宴法畢,公揖。先生乃降,亦拜祖訓,歸班。族長同行一揖,告坐,就北筵,坐。次行率眾一揖告坐,次行同行一揖,就東筵。三行率眾一揖,又同行一揖,就西筵。四行、五行儀同。辨主壽族長,佐辨者壽各筵長,皆酬,後乃旅酬。嘩席者酒史唱某親醉,退去。宴畢,公揖而退。是為餕宴儀注。
謂陳端伯曰:「作詩者皆仿李、杜,作史者皆仿班、馬,作文者皆仿韓、歐,作人者偏不仿孔、孟,是可異也。仆亦為詩,不李、杜,無憾也,即以為顏某詩也可;仆亦為史,不班、馬,無憾也,即以為顏某史也可;仆亦為文,不韓、歐,無憾也,即以為顏某文也可;惟至於為人,不敢不仿孔、孟也,以為舍孔、孟無以為人。」
古之人惟「三達德」、「五達道」,此外更無道德。一身智、仁、勇,足以整理一家,是謂「修齊」;一家智、仁、勇,足以型式一國,是謂「齊、治」;一國智、仁、勇,足以鎮撫四海,是謂「明明德於天下」。兔罝、六月,想見一斑。「五達道」即「三達德」之設施處。今合數代而未見達德兼備之人,千里而未見達道備舉之一家,可謂學衰道喪。而方且漢人以傳經為道,晉人以清談為道,宋人以注解頓悟為道,釋氏以空寂洞照萬象為道,老氏以奸退仙脫為道;而歷代通弊,以混同不辨,仿佛鄉原為德,真韓氏所謂「道其所道」, 「德其所德」,而古人之道德亡矣。
謂諸生曰:「制欲為吾儒第一功夫,明倫為吾儒第一關節,而欲之當制者莫甚於色,倫之當明者莫切于夫婦。近世師弟,以此理為羞慚而不言,殊失聖賢教人之旨。且世俗但知婦女之汙為失身,為辱父母,而不知男子或汙,其失身辱親一也。爾等漸去童年,得無有情欲漸開,外物易引者乎?此處最宜著緊。立為人根基,其道自不邪視、不妄思始。但保此身,便為人,便可賢可聖;一失此身,便為鬼,便可禽可獸,小子戒之!」
「人皆可以為堯、舜」,人皆可以為五臣,舉人之萬有不同,皆統括矣。昔蠡有徐姓,癡而啞,甚慈其子,吾以為堯、舜之一端也。儻能充此,何不可為?蓋癡人亦稟元、亨、利、貞之理,而成仁、義、禮、知之性,猶吾言堯、舜事業,不惟其臣各事其一,但作知縣,不愧為唐、虞一邑;作吏胥,不愧為唐、虞一職,亦便是堯、舜事業也。只孟子善言學,徐行後長,便是堯、舜,如在父兄前和順,不反口,便是堯、舜。今教癡人徐行漫語,彼豈不能?不能者,須是禽獸、木石、水草。
冠所以重元首,故周冕華而不為靡。吾儕豈必作帝王,乃行夫子「為邦」之訓乎!如每正月振起自新,調氣和平,是即行建寅之時矣;凡所禦器物,皆取樸素渾堅,而等威有辨,是即「乘殷之輅」矣;凡冠必端正整齊,潔秀文雅,是即「服周之冕」矣;凡歌吟必正, 「樂而不淫」,是即舞舜之韶矣。
作事有功快,有功而不居更快;為德見報佳,為德而不見報更佳。
剛峰第七
剛峰集言:「為學在誠正,不先格致。」先生雲:「此只由不解‘格物’二字也。不知聖人之言,證以聖人之行;不見聖人之行,證以聖人之言,此‘格’字乃‘手格猛獸’之格,‘格物’謂犯手實做其事,即孔門‘六藝’之學是也。且如講究禮樂,雖十分透徹,若不身為周旋,手為吹擊,終是不知。故曰‘致知在格物’。」
人之為學,心中思想,口內談論,盡有百千義理,不如身上行一理之為實也;人之共學,印證詩書,規勸功過,盡有無窮道德,不如大家共學一道之為真也。
不暴己之長,不形人之短,不揚生人之過,不發死人之私,君子人歟!
理念勝則心清明,心清明,天地草木無不在目,則天地物我總是一般;欲念勝則心昏惑,心昏惑,眼前一物不見,不惟天地鳥獸與我隔絕,雖一身耳目手足皆非我有。
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似苦人事,而卻物格知至,心存身修而日壯;讀講文字似安逸事,而卻耗氣竭精,喪志痿體而日病。非真知學者,其孰能辨之!
王契九問:「取士鄉舉、裏選,行之滋弊。」先生曰:「猶勝時文。如一邑方舉一人,一方有不肖之耆、約,黨酒食賄賂之家,而登其子弟,將三方皆不肖乎?即皆不肖矣,他邑獨不得一良耆、良約乎?三四舉而得一賢,或三四邑而得一賢,所得不既多乎!當不至如時文,百千舉而不見一賢也。況選舉複,則士飭其行。試觀周代盛時,士習之美,不可及矣;雖極其流弊,以至戰國,亦第云‘修其天爵,以要人爵’而已。今世求一修天爵而要人爵者,豈可得哉!」
謂邊之籓曰:「人心動物也,習於事則有所寄而不妄動,故吾儒時習力行,皆所以治心;釋氏則寂室靜坐,絕事離群,以求治心,不惟理有所不可,勢亦有所不能,故置數珠以寄念。今子病目,既廢讀講學習功,當親師訪友,求所以寄心適志;乃惟閉戶寂處,烏得不身日閑而心日妄乎!當急改圖。」夏希舜父、叔構爭,先生謂曰:「為子侄處父、叔閑,須勸父讓產以友弟,勸叔勿爭以恭兄,乃其職也;若從父拒叔,不惟非所以為侄,亦非所以為子矣。汝不見余處某弟乎?以彼無狀,予豈不能罪之?顧宗族之閑宜無校,況胞兄弟乎?且人各有命,爭多未必即富,讓少未必即貧。若兄弟之情一傷,不可複悔,可不念乎!」
彭永年言:「行井田法,易擾民生亂,不如安常省事。」先生曰:「古先王之井田浚溝,豈天造地設,不勞民力乎!又如大禹掘江、淮、河、漢,豈果神怪效靈,一呼而就乎?蓋古人務其費力而永安,後人幸其苟安而省力,而卒之民生不遂,外患疊乘,未有能苟安者也,故君子貴懷永圖。」
學者須自斂飭,如不識字人,方好;又須有氣量包人,盡人而不盡於人。
觀南宋紀至理宗崇故理學,曰:「此其所以為理宗也,此其所以為宋之理宗也。蓋使崇生理學則必有裨益,然生理學好裁抑君非,駁折同類以自見,理宗烏能用之,其臣烏能容之!惟崇獎死亡,收美名而不受繩尺,此其所以為理宗也。使崇故帝王,故帝臣王佐,則必有取法。且古儒道若六府、三事、六德、六行、六藝,不可文襲,理宗烏能竊之,其政烏能似之!惟崇獎其本朝之故理學,講究其製作,刊引其著述,而易省其伎倆,此其所以為宋之理宗也。」
靳氏子自言十一歲棄書勤家,及其家眾和好狀。先生曰:「是即道也。自世儒遠人以為道,而道不明。今汝安父兄而勞家務,是謂盡子弟之職,在家為幹子,在國為勞臣,是為道中人矣。」
與劉煥章言禮曰:「吾儕當禮法塗地之時,而毅然從事,固將求合於理也,非以苟異於俗也,亦非以禮自我出也。務使神人各安,一人可行,人人可法,遠不謬聖,近不悖王,斯可耳。若不究時王之制,古聖之禮,一有增減,豈求合於禮者哉!今俗惑於異端,狃於貪昧者,莫過於‘天地三界’之牌,莫甚於家宅六位之主,吾儕窮居,非有生民政事、宗廟會同、國邑邊疆之務,止此學、教、修、齊數事。其修、齊、學、教止有冠、昏、喪、祭數端,所宜酌議。」
治道不必文、武分途,亦不必舉人、進士,只鄉里選舉秀才。秀才長於文德者充鄉約、耆德之職,長於武略者充保長之職,其顯有功德者擢大鄉長,大鄉長之顯有功德者升邑令郡守,或備參輔,以至三公,皆通為一體,或次遞,或超擢,而又立裏史、邑史、郡史以謹戒之。死則有德者配社祠,有功者配道神祀,每五世有繼進者則祧之;大功德則進裏祀者配享於邑,邑祀者配享於郡,郡祀者配享于國,以激勸之。雖流弊,猶足定百年之太平也。
今人廢學,只是將道理讓于古人做,不知古人亦人耳,凡古人可行者,我亦可行。如一旦奮然自新,立志躬行,何道不可能也。
或言「讀書不能記」,先生曰:「何必記?讀書以明理,是借書以明吾心之理,非必記其書也。今日一種書之理開吾心,明日一種書之理開吾心,久之,吾心之明自見,自能燭照萬理。譬如以糞水培灌花草,久之,本枝自生佳花;若以糞水著枝上,不足觀矣。又如以氈、銀磨銅鏡,久之,本鏡自出光明,若以氈、銀著鏡上,反蔽其明矣。」
吾輩第八
先生曰:「吾輩若複孔門之學,習禮則周旋跪拜,習樂則文舞、武舞,習禦則挽強、把轡,活血脈,壯筋骨,‘利用’也,‘正德’也,而實所以‘厚生’矣。豈至舉天下事胥為弱女,胥為病夫哉!」
過霍侯,思三代下論人平允者尠。如殷高宗、尹吉甫惡至殺其子,而猶不失為中興之賢君、相,蓋殺子是其一惡,大端之人品,自不可誣者,天下不可無高宗、吉甫也。冉有、子路、宰我過至聚斂、誣死、短喪,而終不失為孔門之賢弟子,蓋聚斂、誣死、短喪是其一大過,大端之才德,自不可誣者,孔門不可無三子也。後世不務實踐,論世亦不論實征,好責備古人以市其識,而以不能誅妻夷霍侯。噫!霍侯其易及也哉。
赴易,同友人行。指途人謂之曰:「孟子言‘人皆可以為堯、舜’。如彼推車者、荷擔者、執鞭者、趨役者,雖加數十年學問之功,兼以師友之薰陶,豈即能為堯、舜?」友不能答。先生曰:「孟子非謂‘欽明’、‘浚哲’、‘知如神而仁如天’,斯為堯、舜之德也;非謂‘時雍’、‘風動’、‘地平天成’、‘萬物鹹若’,斯為堯、舜之事也;若然,則顏、曾以下恐難言之,況彼碌碌者乎!只就各人身分,各人地位,全得各人資性,不失天賦善良,則隨在皆堯、舜矣。如推貨者不飾賈,不偽貨;鞭役者不罔上,盡下分,斯皆堯、舜矣。此‘人’字,自聖知至庸愚,王公至隸胥,千萬人都括盡,‘皆可以為’四字,是將生、安、學、利、困、勉,用學問之擇執與不用學問之擇執,千萬等工夫都包盡。」
剛主與張自天言,孝繼母,任是十分合理,只不得于父母,便不是理。又謂母子斷不可異處以相避。如今日問安而罵也,明日複問,推之後日皆然;今年罵也,明年複問,推之後年皆然,是父母終日罵,終日問,尚有親親情誼。若各安一方,母亦不罵,子亦不受,雖小得安靖,而此一「疏」字,不孝大矣;況十分承順父母,亦可冀其回頭乎!
仁、知、勇,古今之達德也,立德、立業俱在於此。如西漢蕭何「仁者不憂」也,張良「知者不惑」也,韓信「勇者不懼」也。
李晦翁先生雲:導幼子以正。示之以正,示之以忠,教行誼不教文章,所就自不猶人。錂按:先生此言,深得訓幼子之法,依此教子,何患鄉無善俗、世乏良材耶?
剛主謂李毅武曰:「學不徒讀。如讀一部論語,不徒讀,只實行‘學而時習之’一句,便是讀論語;讀一部禮經,不徒讀,只實行‘毋不敬’一句,便是讀禮經。如師教我曰‘ 汝南行’,我即南行,不學其說,師無不喜;若不南行,亦學其說曰,‘汝南行’,師必不喜也。」
高臺臣問曰:「大學‘明明德’,朱子或問以為‘心者虛靈不昧,具眾理而應萬事’ ,性之德乃是‘仁義禮知’,畢竟明德是心乎?性乎?」先生曰:「心也,性也,明德也,一也。大學言心,即性也;中庸言性,即心也。‘性’從‘心、生’,正以其‘虛靈’也,正以其‘具眾理,應萬事’也。不然,則死心矣。‘明德’之德從‘直、心’,正以‘虛靈 ’,故不假造作,不假矯揉,當愛者直愛之,當斷者直斷之,當敬當辨者,直敬之、辨之,此其所以為‘具眾理而應萬事’也。不然,則屈心非德矣,則不虛靈,非‘明德’矣。‘堯舜性之’,‘明德’也;‘湯武反之’,‘明明德’也。若如彼解,則心於仁、義、禮、知之外,別有所具之眾理乎?心於惻隱、羞惡、辭讓之外,更何以為‘應萬事’乎?」台臣曰:「今日乃解‘明德’矣。下手工夫全在‘知止’乎?」曰:「不然。下手到底在明、親。明德者,誠明者也。其餘都被引、蔽、習、染昏此明德,所以在明之,明之是大學工夫也。一人昏其德為昏德,眾人昏其德為汙俗。只自明我德,便是小學,必並明天下民之德,方是大人之學。所以在親之,親之是大學工夫也。明必明到十分,不如堯之‘欽明’,舜之‘浚哲’不止也,還盡力去明;親必親到十分,不如堯、舜之‘百姓昭明,黎民于變時雍’不止也,還盡力去親,故曰,在‘止於至善’。蓋至善便是吾道之極也,中也。不及一項人,終是迷惑錯亂;太過一項人,終是張惶賓士。能知此當止處,則未至自不肯止,既至自不肯求,便有主張,有歸宿,故曰‘知止而後有定’。」台臣又問:「中庸‘致中和’如注解,則孔子之心正矣,當時之天地何不位?孔子之氣和矣,當時之萬物何不育?以為必須與天下共立其大本,共行其達道,立綱陳紀,禮陶樂淑,方是‘致中和’。將堯、舜方盡得之一部中庸,帝王方有其事以全其用,儒者但有其心,而存其體矣。」先生曰:「孔子‘致中和’於一身,而一家之天地、萬物位育矣;‘致中和’於七十子,而七十子家之天地、萬物位育矣;‘致中和’之政,以宰中都、攝相事,而魯國之天地、萬物亦幾位育矣,豈儒者而徒有其心乎?」
或以未列青衿,自憾為廢人。先生曰:「不然。吾聞心不思道德,身不蹈禮義,乃為廢人;若不作秀才,只廢八股業耳,未為廢人也。」
三代第九
先生曰:三代後留心於天地之升降,生民之休戚,吾道之興廢者,曾未聞一人焉;況致力於升降、休戚、興廢之際者乎?烏得睹一二人以慰吾望,烏得效一二分,以杜吾志乎?
一日獨坐齋中,欲入內,思先正云「人君一日親賢士大夫之時多,見宮妾婦寺之時少;則德日進」。學者自治,何獨不然?齋中即獨坐,莊對牆壁箴、銘,亦儼然諍友之在旁矣。
之田殺步屈。思步屈何罪?以至賤妨貴者之養,即罪矣。故蟊、螣生苗中,先王欲思田祖之神,秉畀炎火;豕、鼠妨稼,先王祀貓、虎使食之;甚至魚、鱉生河海,與人並育不相害,而伏羲網之,孔子釣之。蓋天地之性人為貴,殺至賤以養至貴,義也;取之有節,用之以禮,斯仁行其中矣。此聖人造乾坤、差等別之道,異於佛氏假慈悲而顛倒錯亂者也。
思周公、孔子當逆知後世離事物以為道,舍事物以為學,故德行、藝統名之曰「 三物」,明乎藝固事物之功,德行亦在事物上修德制行,懸空當不得他,名目混不得。大學 「三綱領」、「八條目」何等大?何等繁?而總歸下手處,乃曰「在格物」。謂之「物」,則空寂光瑩固混不得,即書本、經文亦當不得;謂之「格」,則必犯手搏弄,不惟靜、敬、頓悟等混不得,即讀、作、講解都當不得。如此真切,如此堤防,猶有佛、仙離物之道,漢、宋舍物之學,乾坤何不幸也!
離騷之人,吾欽其忠,而惡其文之妝堆;左氏之理,吾愛其靜,而惡其詞之浮誇,以為皆衰世之文,啟後世雕刻之風,傷古人典雅之體。所稱以文字禍天下蒼生者,二子亦分其辜焉。
永保天祿,允祚遐昌。誰其幾及,惟周文王。肅雍敬止,下上偕臧。小子罪戾,尚知景行。夙夜無愧,萃茲百祥。
壬戌春二月八日,鼓琴,足旁一小蠍,蹴之。思舜作樂致鳳儀,予彈琴而召蠍。蓋予有暴躁之氣,正如方啟蟄之小蠍,近陰氣而少陽和,宜取為戒。乃更為舒徐和緩之韻,三弄而罷。
或與族人有口隙,謂之曰:「族人與吾同祖,正如吾四肢手足,雖有歧形,實一體也;一體相戕,吾祖宗之神得無傷乎!彼不知為一體,吾知之;彼不暇思祖宗,吾思之。如今碗闊於蔬,故盛得蔬;桌大於碗,故載得碗。」其人大感,拊心曰:「是吾志也。」
思周公教法「開而弗達,強而弗抑」,古人獎人常過其量,良有深心;吾坐反此,不能成人材,又不能容眾,屢自懟恨,不能悛改,即此便是「聞義不徙,不善不改」。以後凡言人之短,獎人之善,必謹而書之。犯前過輕者,痛自懲艾;重則跪。過在家人宗族,跪于父祠前;過在教人交友,跪於孔子神位前;或遇事忙時迫,亦必叩首拜謝。
剛主少年時,有驕浮氣,先生曰:「仆昔事石卿先生,嘗拱手以聽,先生院中游走講論,目不一視,至二鼓,仆不敢移處;事文孝先生,侍坐,先生南面,時而指使如僕役。足下若遇諸先生,恐不能受益也。」剛主亟下拜曰:「承先生教,敢不急改。」
謂剛主曰:「吾欲三日不刑一人,而化一邑之異端;欲一月不刑一人,而均一邑之田畝,何道而可?」剛主三發策,靖異端,皆不出刑名文墨之套。先生曰:「賢自病後,睿思減矣。」剛主問:「三日不刑一人而邪教化,有成算乎?曰:「有。呼各門頭行而開導之,使明邪正,即立為耆、約,使之更教其屬,不兩日皆良民矣。」問均田,曰:「亦任人耳。八家為井,立井長;十井為通,有通長;十通為成,有成長;隨量隨授之產,不逾月可畢矣。」
伊尹耕莘野,非義非道,一介不取與,囂囂畎畝,一似全無意於天下生民者;後遇成湯三聘,即「自任以天下之重」乃爾;孔明高臥,「苟全性命,不求聞達」,一似全無意於漢末氣運者;後遇昭烈三顧,即「鞠躬盡瘁」乃爾,豈知舜之「飯糗茹草,若將終身」皆然。儒者成法,合當如此。
天之將興一代也,必生以勤兵績武之主,使之征懾海外,而子孫世享太平,宗祀靈長,如漢武帝、唐世民、明永樂是也。天之將亡一代也,亦必生以勤兵績武之主,或干戈交起之事,使之耗財殺士,而橫斂致怨,宗祀以亡,如秦始皇、隋煬帝、元、明末是也。其機只在於歲,歲豐則足以給其雄威,而國運永;歲凶則適以暴民生,亂國運。宋之初興欠武功,故後代懦弱。
剛主問:「出將奚先?」先生曰:「使予得君,第一義在均田。田不均,則教養諸政俱無措施處,縱有施為,橫渠所謂‘終苟道’也。」剛主曰:「眾議紛阻,民情驚怨,大難猝舉。」先生曰:「所謂‘愚民不可與謀始’也。孔子猶不免麛裘之謗,況他人乎?吾於三代後最羨神宗、安石,但其術自不好,行成亦無濟。今若行先王之道,須集百官,曉以朝廷斷決大義,事在必行,官之忠勤才幹者,盡心奉法,阻撓抗違者,定以亂法黜罪。今人文墨無識,偏能多言亂撓,不如此,一事不可行也。」
顏羽深言多子之苦,先生曰:「人世苦處都樂,如為父養子而苦,父之樂也;為子事父而苦,子之樂也;苟無可苦,便無所樂。」羽終言為苦。先生曰:「翁不覺其樂,試觀君臣具見之矣。如禹治水,稷教稼,苦人也;顏子簞瓢陋巷自甘,樂人也,禹、稷樂乎?顏子樂乎?如武侯鞠躬盡瘁,嘔血而死,可謂苦矣;然與其不遇玄德,高臥南陽,抱膝長吟,孰苦,孰樂?」
杜益齋規先生三失,曰「務名」,曰「輕信」,曰「濫交」。先生曰:「務名之過,元不及覺;輕信之過,覺不能持;濫交之過,則仆苦心也。氣數益薄,人才難得,如生三代而思五臣,不能借也;生兩漢而求伊、萊、十亂,亦不能借也;居今而求三傑、二十八將,其將能乎?故才不必德,德不必才,才德俱無,一長亦不忍棄。且人各自成,勢難強同。昔蠡人某,惡人也,吾欲治河以救一方,馳寸紙,立集夫五百名,赴吾於數裏外,限時不爽也。脫鄙而遠之,數十鄉為水國矣。又如某子,兄與法幹嘗面戒元、元亦曾受其辱,然遇使才,猶將用之也。」
禁令第十
先生曰:「禁令,治之大權也;賞罰,治之大威也;信義,治之大寶也;仁恕,治之大道也;政事,治之大輿也。權、威不立,則信義、仁恕適以病國;寶、道不誠,則禁令、賞罰反以厲民;政事不修,則寶、道無所載,而權、威無所施,故善為治者,必自政事始。」
治世之官詳於下,亂世之官疊於上;詳於下則教養舉,疊於上則掣肘成。下多一官,則民多一親;上多一憲,則官多一畏,多親而政事成,多畏而賄賂通。
人不作事則暇,暇則逸,逸則惰、則疲,暇逸惰疲,私欲乘之起矣。習學工夫,安可有暇?
宗人言「坐讀之病苦」。先生曰:「書之病天下久矣,使生民被讀書者之禍,讀書者自受其禍。而世之名為大儒者,方且要‘讀盡天下書’,方且要‘每篇讀三萬遍,以為天下倡’,歷代君相方且以爵祿誘天下于章句浮文之中,此局非得大聖賢、大豪傑,不能破矣。」
明季任邱貢士龐濟公,少與大學士文敏友善。文敏貴,親友幹謁者絡繹,濟公獨不至。文敏深念之,寄信乃往。文敏問來意,曰:「思公一晤耳,無他事。」文敏歎曰:「古人哉!」贈金五百。曰:「吾路費財兩緡,何須許多也?」文敏固與之,受之。還謂宗人曰: 「向固不受也,恐拂公成慚;然吾終不受,盡以修庠。」其孫愷舉博學,入翰院。
居恩祖母喪。思喪中廢業,兼以毀瘠,極易萎惰,故先正制為祝祠雲:「夙興夜處,不惰其身。」期以內不惰猶易,練以後不惰更難。蓋期之內哀慕之深,常有汲汲切切意,不逸則不惰;練之後哀思日,殺心少念,身少事,逸斯惰,惰斯憊矣。故行喪禮於練前,失猶少;行喪禮於練後,失必多。孔子之「喪事不敢不勉」,事在勉強而已矣。
「持其志」,敬心之學也,「無暴其氣」,敬身之學也。然每神清時,行步安重,自中規矩,則「持志」即所以「養氣」也;每整衣冠端坐,則雜念不來,神自守舍,則「無暴 」即所以「持志」也。蓋身也,心也,一也;持也,無暴也,致一之功也。彼以耳目口鼻等為「六賊」,自空其五臟,而謂定性明心者,真妄也哉!真自誣自賊也哉!何聰明者亦為之迷惑不覺也?皆由務虛好大,縱意玄遠,未實用力於此心此身也。
思勉行仁義,而每得欺侮成怨,是吾人之處世,非為仁義之難,而泛應曲當之難也。自反其過,在自見其是。我居其是,誰處其非?我居其功,誰受其過?必也,上孝下慈,而恒覺其不足;人侮人謗,而不自見其冤,其庶乎!
陳康如問經旨,先生曰:「經學亦亡矣,亡於注疏、讀講也。今若於經典行一端,即學禮之一端也;若於三事、六府行一事,則學書之一端也;若於風、雅、頌,歌一章、舞一節、為一事,即學詩之一端也。不然,即讀之熟,講之悉,何經學之有哉?而遑問其旨也。 」問易與春秋之旨,先生曰:「難言也。予未足知其旨,姑妄言也。易之作也,四聖人合人事之措施,與天地之化工,並而一之,交而易之之書也。詩、書、禮皆定局,而易為活盤。孟子所謂‘孔子聖之時’,其庶幾乎!春秋則孔子自解之矣,曰‘丘之志在春秋’。又曰: ‘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’蓋借二百四十年桓、文之事,以自譜為東周手段也。」
康如問禮,先生曰:「吾久有志于禮,先行家祠禮。」因問「有家祠神主乎?」曰: 「有。有而朔望、令節,祭薦不行,不幾使先人為有嗣之餒鬼乎?歲時祭薦,而禮文不舉,不幾如野人之叩墓乎?祭薦畢,遂行家人禮,拜父母,拜兄長。退入私室,夫婦之禮行焉,閨門之內,肅若朝廷。吾故曰行乎禮則尊矣,體乎仁則富矣。」
孔子論仁曰:「居處恭。」居處不恭,即居處不仁,恭即仁矣;「執事」「與人」皆然,則仁無間隙,為仁之功亦無間隙。天有不與人以君、相、師任之時,無不與人以三者之時。近但覺無事,是不以「仁為己任」矣。
孔子言「思無益,不如學」,而近儒惟晝讀夜思,筆之書冊,卻棄孔門所「學而時習 」之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不為,是專為其無益,而廢其有益矣。何怪乎內無益於身心,外無益于家國,而使聖道荒也哉!
剛主問操存,先生曰:「予未審孔、孟之操存,第予所得力處,只‘悚提身心’四字。」問:「靜中工夫如何著力?」曰:「‘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’,正是著力處。」問:「陽明何以說靜時不著念?」曰:「昔人問陽明,人有無念時否?陽明曰:‘實無無念時’,怎說不著念?」
胡連城問「忠恕而已矣」,先生曰:「天下人同心也,忠以通之,自無不貫。故大學治平不外一‘恕’,潔矩節明明畫出;中庸明‘道不遠人’,亦是‘忠恕’。子貢問一言終身可行,子曰:‘其恕乎’!此外更無道。朱注既雲‘竭盡無餘’,又禁令,治之大權也;賞,治之大威也‘藉以著明之’,是忠、恕尚非一貫正義乎!」
果齋問:「‘兄弟怡怡’,秀深慕之,而不免躁暴,何以免也?」先生曰:「只知父母在上,我人子也,何敢躁暴?看兄弟是父母之子,何得不怡怡?」曰:「恒苦不自由。」 先生曰:「更無他道,知如此是病,便知不如此是藥。」
謂果齋曰:「‘夙興夜寐,無忝爾所生’,學者以勤為要。禹惜寸陰,陶惜分陰,不可不知,不可不學也。」
顏習齋先生言行錄
卷下
鼓琴第十一
先生鼓琴,羽弦斷,解而更張之,音調頓佳。因歎為學而惰,為政而懈,亦宜思有以更張之也。彼無志之人,樂言遷就,憚於更張,死而後已者,可哀也!
思仰不愧,俯不怍,此氣真覺浩然。若陷色惡,便為色害,不能浩然矣;陷財惡,便為財害,不能浩然矣;陷機詐殘暴,則又害其浩然矣。其直養之要有二:一在平日兢兢慎獨,一在臨時猛省決斷。
剛主曰:「人言某無擔架。塨謂人有小名位便驕狂者,是不能擔架小名位;有大名位便驕狂者,是不能擔架大名位;有學問便驕狂者,是不能擔架學問;有道德便驕狂者,是不能擔架道德。吾輩儘是無擔架人。必如乾卦‘天行健’,方是擔;坤卦‘厚德載物’,方是架。」先生聞之,悚然自惕。
果齋問:「靜存動察,如何下手?」先生曰:「靜之存也,提醒操持;動之察也,明辨剛斷。二者之得力,又有三字,曰‘不自恕’。」
剛主言:「每一念不合道,便斬截之。」先生曰:「予亦曾用此功,旋動旋斬,如盤草翦屠狀,覺得甚難,正是‘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’功夫也,不如提醒身心,一齊振起,諸欲自然退聽。」
吳仲常問:「文王三分有二,不過二分之人心歸耳,未必疆土盡屬。果爾,紂之兇暴肯容之乎?」先生曰:「否。試觀自岐遷豐,疆域遠矣。況七十裏之囿,若在百里之岐,是舉國為囿,僅餘三十裏都鄙,有是理乎?」仲常曰:「三分有二,誠然矣,紂不忮乎? 」曰:「紂專以酒色自娛,文王又能率其叛紂來歸者以事紂,供賦役如故,紂亦倚恃文王得自遂其淫逸,又何忮乎?」仲常悅。
果齋問伊尹卻湯聘事。先生曰:「夏桀之世,天下無道久矣,無尊德樂道之人,偶有一二,不過虛博下士之名,無一真心慕德者。湯來聘,伊若曰,此不過務虛名,我何用其聘幣為哉?及三往,知其可與有為矣,乃幡然改。」問:「何以就桀五?」曰:「此湯忠之至、仁之盡也。得一尹,曰聖人與居,或可以化桀而永神禹之祚也,進之,無濟而返。又久之,曰,或知悔也,再進之。五返而不改,無望矣,乃放之。猶曰:‘恐後世以台為口實,惟有慚德!’故曰忠之至、仁之盡也。」
果齋患忘。先生曰:「孟子不雲乎,‘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長也’。今曰忘,是心無事矣。且忘之病每生於無志,助之病每迫於好名。吾昨勸某友學經濟實用,諉曰 ‘幾時用著’?予曰:‘必待上帝立券明日用,兄今方學乎!昔姜公八十遇文王,假使七十八九壽終,將不得為薑公乎?不用而死,只八百年蒼生不被其澤耳,公以全體大用還于天地,曾何缺欠?必用而後學,否則不學,是為利也。學從名利入手,如無基之房,壘砌縱及丈餘,一倒莫救。’」
刁文孝言:「為時文不為古文,文不文;為時人不為古人,人不人。」先生進之曰: 「古文非八大家之謂也,古人非漢、宋諸儒之謂也。當求堯之‘煥乎文章’,孔之‘斯文在茲’者,知其文,則可為其人矣。」
孝子一念不得親心,則為不孝;仁人一念不通天心,則為不仁。
「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」,是靜中真工夫。吾輩必於湛然虛靜之中,懍然惕「上帝臨汝」之意。
為善克果,其善乃為我有,否則千思萬想,其善終不獲;改過必真,其過乃不為我有,否則千悔萬恨,其過終不去。
日夜以此心照顧一身,所以養性也,九思、九容是也;日夜以此心貫通民物,所以事天也,三事、三物是也。精之無間,聖矣;勉之不忘,賢哉。
「狂者進取」,是夫子狀他一段勇往有為意思。凡作想遇事,都向前鋪張去做,常常撻起精神,故謂之「進」;凡取道德,取人物,取功名,好提挈到手做一番,故謂之「取」 。每好進而不好退,好取而不好舍;其退時亦是他進處,其舍時亦是他取處,是狂者真面目也。進而取法古人,只其中一意耳。「狷者有所不為」,是夫子狀他一段謹飭古板意思。凡作想遇事,都向裏收斂,將來常常把定門闌,凡遇非道非義,固斷斷不染,即遇人物亦若有不輕交、不願交、不敢交意,即遇道德功名事業,亦若有不輕做、不願做、不敢做意,故謂之「有所不為」;每當進時亦好急流勇退;每當取時卻是得舍便舍,是狷者真面目也。守有餘,只其中一意耳。天地間惟此兩種人,遇大聖人鼓動得起,造就得成,駕馭得出,雖不及 「中行」,皆可同心共濟,有益蒼生也。不遇大聖人,自己擔當,在上在下,亦能鼓動得人,造就得人,駕馭得人,雖不及「中行」無破綻,然亦能各成一局,領袖一時。總之,「中行」外,除此兩者,更無聖賢,並無豪傑矣。
謂修己曰:「吾聞君子忍人所不能忍,容人所不能容。如人不之欺侮也,又何言容忍乎!如人欺侮不至甚、不至多也,又何言人所不能容忍乎?」
人莫患于自幼不從師,又莫患于早為人師。「恭則不侮,寬則得眾,信則人任」,孔子言之矣;我自見其恭,而人不我敬,是我之未恭也;推之寬、信亦然。若存自反無愧之心,謂人之孚否不足恤,是即「居之不疑」也,宜深加洗剔。
祭考致齊,思吾之心,先考遺體也,洗心所以格先考。儻有財念、色念、名念、很毒念一萌,是汙先考所遺之心,不孝孰甚焉!吾之身,先考遺體也,修身所以格先考。儻有貪行、淫行、欺世行、暴物行一條,是玷先考所遺之身,不孝孰大焉!又思手為先考遺體,敢不恭乎!目為先考遺體,敢不端乎!不「持其志」,是不能齊栗以奉親心也;或「暴其氣」 ,是敢為威忤以傷親氣也。
趙麟書援食我、越椒事,以為氣質有惡。先生曰:「請問二子方生,其心即欲貪財好色乎?弑父與君乎?向母、子文聽其啼聲,知其氣稟之甚偏,他日易為惡耳。今指其偏即為惡,是見利刃即坐以殺人罪也,可乎?」
張仲誠言:「學直是不閑曠。身無事幹,尋事去幹;心無理思,尋理去思。習此身使勤,習此心使存,此便是闇修,此便是閒居為善,此便是存心養性,此便是豫立。學者以此為苦,何知此中之趣!」
游王敘亭花苑,諭以苑中宜植果、種瓜,且曰:「天無曠澤,地無曠力,人無曠土,治生之道也。家無三曠則家富,國無三曠則國富。」敘亭悅曰:「儻得永侍先生,則得常聞善言矣。」
王次亭第十二
王次亭問孔、孟作用。先生曰:「孔子神化,其罏錘乾坤處真不可測。如七日誅少正卯,七日焉能便誅得朝中大聞人,三月墮三都,三月焉能便懾服得四、五世積成大奸,使之拱手聽從?萬不敢望。孟子王道手段竊有一二不願學處,如‘善戰’、‘辟草萊’之才,自是行道所必用,如何定大罪、‘服上刑’?且七雄以富強為主,此輩皆居腹心要路,只合包容任用,使之將虎賁,行吊伐,服農政,力溝洫,彼將樂我之得用,得比于周、姜、禹、稷矣。今曰吾入門便誅汝,彼又肯容我入乎!觀孔子取衛靈能用王孫賈等,則孔子若得用於衛,手段可想矣。」
張仲誠語錄內,有「夷、惠非聖,逸民不足學」等語。先生曰:「我輩今日正要學個可、不可。夫子之無可、無不可,如何學得?‘士希賢,賢希聖,聖希天’,是一定程頭。若只說完美好聽,譬如執路程本說南京,說「年,還只是在此,若實去走,一步也隔越不得。夷、惠,夫子皆稱賢,孟子稱聖,須知孔子看得細,說賢便是聖;又要知孟子眼高志大,不輕伏人下,若夷、惠非聖,不肯說皆古聖人,亦不肯服他得君皆有天下。我輩不可以見不到處,輕古人也。」
謂次亭曰:「吾輩只向習行上做工夫,不可向言語、文字上著力。孔子之書名論語矣,試觀門人所記,卻句句是行。‘學而時習之’,‘有朋自遠方來’,‘人不知不慍’,‘ 其為人也孝弟’,‘節用愛人’,等;言乎?行乎?」次亭欣然曰:「當書紳。」
吾儒「改過遷善」,所以自治也;「移風易俗」,與天下同「改過遷善」也。然 「改過遷善」而不體乎三物,終流於空虛;「移風易俗」不本乎三重,終失之具文。
「九思」之功,如「言思忠」,非第思忠,是思要忠去;「事思敬」,非第思敬,是思要敬去。世人所謂工夫,上載思忠、思敬重,下截忠去、敬去或稍輕;吾謂工夫下截忠去、敬去重,上截思忠、思敬處,則偏輕耳。
與傅惕若言:「氣質正吾性之附麗處,正吾性作用處,正性功著手處。」惕若問:「 如何著手?」曰:「如敬之功,非手何以做出恭?孝之功,非面何以做愉色婉容?」
篤周次亭更字也。問「變化氣質」之說。先生曰:「是‘戕賊人以為仁義’也。吾性所自有,吾氣質所自有,皆天之賦我,無論清、厚、濁、薄,半清、半厚,皆擴而充之,以盡吾本有之性,盡吾氣質之能,則聖賢矣,非變化其本然也。」篤周未達。曰:「必疑剛化柔,柔化剛,為學力也。試觀甚剛人,亦必有柔處,甚柔人亦必有剛處,只是偏任慣了。今加學問之功,則吾本有之柔自會勝剛,而剛德合於天則;本有之剛自會勝柔,而柔德合於天則,書雲‘高明柔克,沉潛剛克’,是也。非是變化其剛柔也。正如技擊者好動腳,教師教他動手以濟腳,非是變化其腳也。」
諸欲之引人,惟色為甚。淫凶之夫,強暴以求之,白刃堅梃,不以懾其志,真貞女也;邪蕩之女,豔冶以誘之,千嬌百媚不以亂其心,真丈夫也。然嬌媚之奪,尤甚於梃刃之劫。堅臥不動,強哉!當之不蔽,明哉!
朱主一言:「用習禮等功,人必以為拏腔做勢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正是拏腔做勢,何必避?甲胄自有不可犯之色,衰麻自有不可笑之容。拏得一段禮義腔,而敬在乎是矣;做得一番韶舞勢,而和在乎是矣。後儒一掃腔勢,而禮、樂之儀亡矣。」
古人「正心」、「修身」、「齊家」,專在治情上著工夫。治情專在平好惡上著工夫。平好惡又專在待人、處物上著工夫。故「修身」、「齊家」之傳引「知子、知苗」之諺,指點人看,吾輩可以知所用力矣。
聰明不足貴,只用工夫人可敬;善言不足憑,只能辦事人可用。
孔子之道,如宗廟、朝廷,宮殿巍峨,百廡千廊,禮容、樂器,官寮政績,蕩蕩濟濟,賢其座廡,三千人其各得閒舍也,最下亦垣門、沼榭、花柳之屬。故吾嘗雲得其徒眾之末,亦師事之,為其實也。後儒之學,則如心中結一宗廟朝廷景況,紙上繪一宗廟、朝廷,圖畫方寸操存,盡足自娛;讀、講、著述,盡足快口舌,悅耳目;故每自狀如鏡花、水月,惜無實也。
謂曹萬初曰:「‘改過遷善’,吾儒做聖賢第一義也;‘規過勸善’,吾儒交朋友第一義也;‘納諫從人’,吾儒做經濟第一義也,否則人役耳。烏能居成吾德,出交天下士乎!」
萬初問:「人輒言禮、樂必百年而後興,何如?」曰:「古人百年後興,謂教化浹洽也,如唐、虞之‘時雍’、‘風動’也。予則謂一日行習禮、樂,一日之唐、虞,一月行習,一月唐、虞也。一人行習禮樂,一人之堯、舜;人人行習,人人堯、舜也。」
杜益齋問:「習恭即靜坐乎?」曰:「非也。靜坐是身心俱不動之謂,空之別名也。習恭是吾儒整修九容工夫,愧不能如堯之允,舜之溫,孔之安,故習之。習恭與靜坐,天淵之分也。」
謂祭神感格之難也,非純心聚精,不能萃神之渙;致饗之難也,非明德蠲潔,不足邀神之歆。故事莫大于祭,道莫精于齊,孔子大聖,亦不得不慎也。
人各有稟賦之分,如彼農夫,能勤稼穡以仰事俯畜,斯不負天之生農矣;如彼商賈,能勤交易,計折閱,而無欺詐,斯不負天之生商矣;學者自勘,我是何等稟賦?若不能修德立業,便是不能盡其性,便是負天,便是負父母之生。
勉賈易改過,曰:「吾學無他,只‘遷善、改過’四字。日日改遷,便是工夫;終身改遷,便是效驗。世間只一顏子‘不貳過’,我輩不免頻複。雖改了複犯亦無妨,只要常常振刷,真正去改。久之不免懈怠,但一覺察,便又整頓。不知古人如何,我是依此做來。」
或訴家變,先生曰:「聖人稱舜為大孝,他聖其不孝乎!賢人稱曾、閔為孝,諸賢其不孝乎!惟其際變而不失常,故稱耳,處常者無稱焉。此固人子之不幸,亦人子之大幸也。 」因勸以負罪引慝。
蕭道成言:「治國十年,使金玉如糞土。」先生曰:「齊王恃其儉素,不貴珍寶為言耳。使天不廢我,但使民貢本色十年,金玉何用?歷代人皆愚,謂本色費腳價。不知王畿之貢,可足朝廷、宗廟之用;盈世州郡邊腹皆積倉,何地有事,何地食糧,不用解矣。即使三五百里近道運盤,或山水阻滯,三鍾致一鍾,一鍾亦可用之一鍾也;今解白金,一金即致萬金,萬金終無用之萬金也。昔困錦州,五十金易一罏餅,不大可見哉!甚矣,歷代之愚也。吾人得君,必當以稅本色、均田為澤民第一義。」
學須第十三
先生曰:「學須一件做成,便有用,便是聖賢一流。試觀虞廷五臣,只各專一事終身不改,便是聖;孔門諸賢,各專一事,不必多長,便是賢;漢室三傑,各專一事,未嘗兼攝,亦便是豪傑。
謂曹萬初曰:「謹守之士,患其拘執,進以勇為,不可及矣;豪傑之士,患其粗率,濟以慎密,莫與敵矣。」
為門人解屯、師、訟諸卦畢,謂曰:「誦聖人之經,須心會其理而力行之。如師‘長子帥師,弟子則輿屍’,便知老成可貴。我今日做人,便當鎮重學老成,去輕佻少年氣;他日為政,便宜任用老成,勿輕信少年喜事之人。如訟卦,便宜思,陽屬健,易貴之,常以目君子;如何訟卦便惡之,皆雲‘不克訟’?可見君子恥爭,只以柔忍為德。但健訟刁告,便有眚無吉矣。如此體會,方是會易。不然,與讀時文何殊焉!鹿幹岳先生四書說約于為學修身等俱向身上打照,一部四書方看活,方有用。他人俱看在紙墨上,四書死矣。」
儒者得君為治,不待修學校,興禮樂,只先去其無用,如帖括詩賦之事,世間才人自做有用功夫。有人才則有政事,有政事則有太平,天地生民,自受其福矣。又不必得君,但遇有位,以此告之,得一人決斷之,乾坤幸矣。
法幹言:「一代之興,宜將同起逐鹿之人,皆為立祠錄後。蓋彼此之起,皆為生民請命於天者,我即得成之彼,彼即未成之我,非同亂臣、叛將,殺誅殄滅,最無名義。此典一行,不惟所以勸將來之豪傑,未必非本朝之福也。」
剛主佐政桐鄉,將往,來拜別。先生贈言曰:「威儀欲莊整,出語貴開明。取人勿求備,看人勿太刻。存憐天下之心,定獨行不懼之志。事必矯俗則人不親,行少隨俗則品不立,二者善用之,其惟君子乎!愛人才所以愛蒼生,矯世儒所以衛聖道,二者交致焉,其惟君子乎!」剛主拜受。
孔子開章第一句,道盡學宗。思過,讀過,總不如學過。一學便住也終殆,不如習過。習三兩次,終不與我為一,總不如時習方能有得。「習與性成」,方是「幹幹不息」。
父母生成我此身,原與聖人之體同;天地賦與我此心,原與聖人之性同;若以小人自甘,便辜負天地之心,父母之心矣。常以大人自命,自然有志,自然心活,自然精神起。
人須知聖人是我做得。不能作聖,不敢作聖,皆無志也。
庸人苦無氣,氣能生志;學者患無志,志能生氣。志氣環相生,孟子志氣之說,真體驗語。
丹朱、歡、共輩,盡足成一代桀、紂君臣,堯一讓舜,而氣運虞、夏矣,堯之「先天而天弗違也」。帝摰荒淫,釀成洪水,堯不能化矣,舉舜、禹而治平之,堯之「後天而舉天時」也。東遷後,世衰道微,以「在田」之「見龍」,教三千人布於天下,使百世相承,斯道不亡,孔子之「先天而天弗違也」;亂臣賊子有作,王跡竟熄,周遊張惶,補偏救弊,孔子之「後天而奉天時」也。
論曆理曰:古人于必用而不常用之官,多命專家,使世修其職。如曆與史之類,一欲其精也;一不欲多費人才於不常用之學也。堯之「欽若」,非徒推測其纏度、次舍之氣候,欲因氣候以行其政令,斯為「敬順昊天」也;「敬授」,非徒示人以令節遲早,欲令士順令節以為學,民順令節以務農也。其所頒月令,必逐年稍有遲早,聖人察天者精,使天人合也;後世全廢,只作吉凶蔔日之書。惜哉!
三皇、五帝、三王、周、孔,皆教天下以動之聖人也,皆以動造成世道之聖人也。五霸之假,正假其動也,漢、唐襲其動之一二,以造其世也。晉、宋之苟安,佛之空,老之無,周、程、朱、邵之靜坐,徒事口筆,總之皆不動也。而人才盡矣,聖道亡矣,乾坤降矣。吾嘗言一身動則一身強,一家動則一家強,一國動則一國強,天下動則天下強,益自信其考前聖而不謬矣,後聖而不惑矣。
儒道之亡,亡在誤認「文」字。試觀帝堯「煥乎文章」,固非大家帖括,仰豈四子、五經乎!文王「經天、緯地」,周公「監二代」所制之「鬱鬱」,孔子所謂「在茲」,顏子所謂「博我」者,是何物事?後世全誤。
治平之道,莫先於禮。惟自牌頭教十家,保長教百家,鄉長數千家,舉行冠、婚、喪、祭、朔望、令節禮,天下可平也。
學者須振萎惰,破因循,每日有過可改,有善可遷,即成湯「日新」之學也。遷心之善,改心之過,謂之「正心」;改身之過,遷身之善,謂之「修身」;改家之過,遷家之善,謂之「齊家」;改國與天下之過,遷國與天下之善,謂之「治平」。學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,有善可遷,便是昏惰了一日;人君但不見天下今日有過可改,有善可遷,便是苟且了一日。
張仲誠雲:「人言堯舜任其自然,非也;堯舜只是終身兢業。譬如鳶飛戾天,儻一斂翅,便從雲際墜下。」
景州吳玉衡問學。先生曰:「學者,學為聖人也。後世二千年無聖,有二弊:一在輕視聖人之粗跡細行,而不肯為,曰所以為聖人不在此;一在重視聖人之精微大德,而不敢為,曰聖人極詣,非我等常人所可及。然則聖人斷是天外人矣。仆下愚也,于聖人大處不敢言,只是向粗跡碎小處勉行一二,如‘齊必變食,居必遷坐’,‘蔬食、菜羹,必祭,必齊’ ;如‘迅雷、風烈必變’等。」
人於六藝,但能究心一二端,深之以討論,重之以體驗,使可見之施行,則如禹終身司空,棄終身教稼,皋終身專刑,契終身專教,而已皆成其聖矣。如仲之專治賦,冉之專足民,公西之專禮樂,而已各成其賢矣。不必更讀一書,著一說,斯為儒者之真,而澤及蒼生矣。
苗揆文有異母二少弟,揆文篤友愛,教養成人,不私先人遺金,出而公用。其二弟赴府縣試盤費必倍,曰:「非不知營辦之難也,第恐少弟出門,有不如意,此心不可以對先慈矣。」其子獨任勞瘁,有扳其叔意,便教之思祖母恩。先生曰:「孝友哉!不蓄私財,不聽妻子言,義居可久也。」
思人和兄弟,所以孝父母也;和從兄弟,所以孝祖也;和再從兄弟,所以孝曾祖也;和三從兄弟,所以孝高祖也;和疏族,所以孝先祖也。
教及門第十四
先生教及門活心之法,只要自檢一念之動,是人欲,便克治之,便剛斷之,則自活,引冉嫗斷指為法。錂因述「前於內室壁上書‘相在爾室,尚不愧於屋漏’以自箴,夜即夢念此箴以拒邪妄。昨習禮則夢登孔子之堂,觀顏、曾諸賢講習禮樂。」先生曰:「子根氣好,充此即可為聖、為賢,勉之哉!無負吾教也。」
錂問:「行禮,家人多阻撓,奈何?」先生曰:「然。予之初行禮也亦然,惟剛毅以持之,講說以曉之,積誠以感之,悠久以化之,自彬彬矣。夫行乎禮,則閨門之內儼若朝廷,不亦貴乎!體乎仁,則萬物皆備,天下歸仁,不亦富乎!是以在我重,而世味輕也。」
郝公函問:「董子‘正誼明道’二句,似即‘謀道不謀食’之旨,先生不取,何也? 」曰:「世有耕種,而不謀收穫者乎?世有荷網持鉤,而不計得魚者乎?抑將恭而不望其不侮,寬而不計其得眾乎?這‘不謀、不計’兩‘不’字,便是老無、釋空之根;惟吾夫子‘ 先難後獲’、‘先事後得’、‘敬事後食’三‘後’字無弊。蓋‘正誼’便謀利,‘明道’ 便計功,是欲速,是助長;全不謀利計功,是空寂,是腐儒。」公函曰:「悟矣。請問‘謀道不謀食’。曰:「宋儒正從此誤,後人遂不謀生,不知後儒之道全非孔門之道。孔門六藝,進可以獲祿,退可以食力,如委吏之會計,簡兮之伶官可見。故耕者猶有餒,學也必無饑,夫子申結不憂貧,以道信之也。若宋儒之學不謀食,能無饑乎!」
又問:「勤慎、和緩,‘緩’字何義?」曰:「孔門為學為治皆尚敏,故曰‘敏於事 ’、‘而敏於行’、‘敏則有功’,孟子曰‘民事不可緩’。」曰:「近世則珍緩,何也? 」曰:「時也。三代氣醇,所生之天才既厚,而學養又素裕,敏則有功;近世人才既劣,而學術又失,忙則敗事矣。」
倪鴻寶之弟元瓚亦進士也,甲申變,棄家偕其妻隱深山,治生同農夫。康熙間,有同年友大貴,同某太守更士人服訪之,年已耄,不相識矣,敘往事久之。有老嫗持箕帚碓糝入,其夫人也。貴人曰:「金幣不敢以贈,願供米麥若干石,炭若干包。」元瓚曰:「素不受人饋,卻之恐公弗堪,請為公施粥以贍貧民。」貴人行後盡施之,複鍵戶遁,莫知所之。
為人日行一善,三年可千善。積善何難?人病不為耳。
威不足以鎮人而妄夷之,惠不足以感人而妄市之,不智也,禍於是伏焉。仁而得暴,仁者必自反也;暴以招暴,又何異焉。恭者來侮,恭者必自反也;侮者致侮,又何尤焉。
禮、樂,聖人之所貴,經世重典也;而舉世視如今之禮生、吹手,反以為賤矣。兵學、才武,聖教之所先,經世大務也,而人皆視如不才寇盜,反皆以為輕矣。惟袖手文墨,語錄、禪宗,為至尊而至貴,是誰為之也!
人須常自衡:天之生我,父母之成我,其中人乎,中人以下乎,抑中人以上乎?果中人以下,則鑿井、耕田,已無負於生我矣;或中人也,則隨世波流,亦何負;儻中人以上也,則上當為五臣、十亂,中當如三傑、二十八人,下之亦須主城、貳郡,實求輔挽氣運,利濟生民。不然,則負我資性,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!
一吳生氣象端凝,先生謂之曰:「人賦性質愚,耕田鑿井,勤力養家,無負於天矣,亦無負於親矣。賦性聰秀,不能出眾自強,以才德見於世,如天之生我何;如親之育我何!故下之為秀民,中之為豪傑,上之為聖賢,在乎人自為耳。」
人之為善,得人之感報,人之稱傳,天不必報之矣;人之有長,而自表自見,天亦不必祚之矣。天之所祚報者,人不感稱,自不表見,乃所謂陰德也。觀舜之為子,禹之為臣,令人愧勵!
志不真則心不熱,心不熱則功不緊,故多睡之人無遠圖,立志之子多苦想。
古人靜中工夫,如「洗心退藏於密」,「夙夜基命宥密」,明見於經。吾人宜洗去習染之污穢,退藏精深,而不粗疏表暴。夙夜勤惕,立定天之予我,常令寬廣,莫令窄狹;常令精密,莫令粗疏。此明德第一層誠、正工夫。
思君子之心坦蕩,則世路無往不寬平;小人之心險窄,則無時無地不戚戚。予天資非君子,而勉學其一二,能於禍福得失之慮,不參於神明;怨天尤人之念,不累於夙夜,或康節所謂「太平人」乎。
人必能斡旋乾坤,利濟蒼生,方是聖賢;不然,雖矯語性天,真見定靜,終是釋迦、莊周也。
論郡縣體統,曰:「太守即古方伯,州縣即古五等諸侯也,何事分道、布、按司,又重之以巡撫,加之以總督,倍加六等方伯乎?賢者掣肘多,而才能莫展;不肖者效媚多,而剝民益重。故曰,治世之官詳於下,亂世之官疊於上。」
大學明德之道,無時不可學,無日不可時習。如時時敬其心,即孔子所謂「齊」,習禮於心也;時時提撕警覺,莫令昏蔽,即孔子所謂「明」,亦習禮於心也。每日正其衣冠,潔淨整齊,非法服不服,即孔子所謂「盛服」,習禮於身也;至「目容端」,習禮於視也; 「口容止」,「聲容靜」,習禮於言也,至於「手容恭」,「立容德」,習禮於持行也。凡 「九容」、「曲禮」,無非習禮於身也。禮真斯須不可去者!
盤銘雲,「苟日新」,振起自滌矣;日豈一日乎?而複雲「日日新」。蓋「日新」,雖上智不能保無間斷也。日日已無歇工矣,何必雲「又日」?蓋功雖有常,不能保久而不因循惰怠也。其必學曾子之「日省」,可乎!
與李命侯言:「古今旋乾轉坤,開務成物,由皇帝王霸以至秦、漢、唐、宋、明,皆非書生也。讀書著書,能損人神智氣力,不能益人才德。其間或有一二書生濟時救難者,是其天資高,若不讀書,其事功亦偉,然為書損耗,非受益也。」命侯問:「書可廢乎?」曰:「否。學之字句皆益人,讀著萬卷倍為累。如弟子入則孝一章,士夫一閱,終身做不盡;能行五者于天下一章,帝王一觀,百年用不了,何用讀著許多!千年大患,只為忘了孔門‘ 學而時習之’一句也。」
習恭,見壁上書「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」,思「小心」難矣,「翼翼」更難,「事上帝」難矣,「昭事」則更難。蓋「小心」只事敬畏焉耳,「翼翼」則終日幹幹,同乎天矣。 「事帝」明旦若臨,仍一敬畏焉耳,「昭事」則為人君臣父子一有不止乎仁、敬、孝、慈者,非上帝命我意矣;視鰥、寡、孤、獨一不得所,一或欺殘,非上帝降鑒意矣。吾妄從事三十年,而一無可自信也。睹各門上懍乎上帝,箴可懼也。
教果齋脫俗累曰:「世人之所怒亦怒之,世人之所憂亦憂之,世人之所苦亦苦之,何以言學哉?故君子無累。」
天無不覆也,吾心有不覆之人,則不能法天之高明;地無不載也,吾心有不載之人,則不能法地之博厚。
杜生第十五
杜生隨行,出裏門先生乃乘,因教生曰:「道莫切於禮,作聖之事也。人之不肯為聖者,只因視禮之精钜者曰,是聖人事,非我輩常人所敢望;禮之粗小者曰,但能此豈便是聖,聖人不在此;是聖人無從學也!吾願有志者,先其粗,慎其小,學得一端亦可,即如出裏門乘,入裏門下,出則告,反則面,豈人所不能哉?不為耳。」
聞人讀「舉賢才」,謂之曰:「我輩士庶,莫謂學不得此句。見人孝弟便學他孝弟,便到處稱揚他孝弟;見人廉幹,便學他廉幹,便到處稱揚他廉幹;即吾人在下之舉賢才也。凡書皆宜如此體驗,不可徒讀。」
念念向天理上想,心上達也;事事向天理上做,身上達也。若百念百事升天,忽一念一事墮地,前功盡棄矣,可恃乎!
制欲之法,明以辨之,剛以斷之。
孫瑜字叔禮,奭子也。其傳載毀蔡州吳元濟像改祀裴度。先生曰:「毀之,改之,是矣。然元濟至三百年猶廟祀之,則雖竊據一時,亦必有澤及生民處也。今聞青陽縣有張定邊祠,想亦有不可忘者乎?後世即一日長民之豪傑,皆當知勉。」
人不辦天下事,皆可為無弊之論,若身當天下事,雖聖人不能保所用之無僉邪。蓋辦事只以得才為主,事成後若彼罪著,再為區處而已。試觀堯用三凶,孔子論衛靈用三臣,忠武用延、儀,從來如此。
「小魯」,「小天下」,極贊聖人之高。「觀瀾」,如中庸「語大莫載」、「容光必照」,如「語小莫破」,注意在學聖者如「流水不盈一科不行」,「不成此章不達」。學兵成了片段方學農,學農成了片段方學禮、學樂。孟子所見極真切,不曾岔了孔子路徑;後儒見解全別。錂見先生教幼童數也,語之九數不令知有因法,九數熟而後進之因,因法熟方令知有乘,乘法熟方令知有歸除。教禮教樂亦然。所謂「盈科後進」也所謂「循循善誘」也,先生其不岔孔子路徑與!
果齋自任有千金不奪之守。先生曰:「噫!何言之易也。嘗以不拾遺一節自勘矣:一錢不拾,未必百也,百金不昧,未必千也,千金不昧于通衢,未必不一金昧於深夜也。又嘗以好色自勘矣:見三分色,目不睨、心不亂,未必保八分也,八分豔嬌而不亂,未必保傾國奇姿也,傾國奇姿不亂於白晝,而野花俗草反溺於隱僻衾枕者,未敢保也。此四十年來與法幹交相恐懼警切,而未敢自信者,何言之易也!」
古者弟子為學,先教之事父、事兄,服勞奉養;今世為學,惟教之讀書、作文,逸惰其身,而奴隸其父兄,此時文取士之害,讀作為學之弊也。
人之志道德也,君子積年作之而不興;志富貴也,俗人一言動之而輒起。甚矣,志道者之鮮也。
或問:「‘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’;一日甚暫,天下至大,一日才克復,焉得天下遂稱其仁?」先生曰:「如子今日克己復禮,莫道天下,便左右鄰里亦未必稱仁,是夢語也。我之本體,原萬物皆備,只因自己失了天理之則,便與父子兄弟皆植藩籬,況天下乎!今能一日複了天理之正,則已仍是萬物皆備本體,民皆吾胞,物皆吾與,普天之下,皆入吾愷惻涵育之中,那有一物不歸吾仁中者?只因自己無志無力,不克真複此理耳。故緊接‘為仁由己’二句。」
李益溪與陳睿庵習樂舞,每學一舞,詳說而習之。先生喜曰:「此方是‘博學而詳說之’,方見‘不亦說乎’景趣?」
益溪言:「學一次有一次見解,習一次有一次情趣,愈久愈入,愈入愈熟。」先生曰:「不實下習工夫,不能咀此滋味。」
益溪言:「容貌辭氣德之符,宜端嚴修整,不可簡率苟且。」
「文、武之政,布在方策」者,不足言「政舉」,必「其人存」,實以之為天下國家,方是「政舉」。孔、孟之學,布在經傳者,不足言道行,必「其人存」,實以之見習行經濟,方是道行。道之息者千餘年矣,傷哉!
思以我易天下,不以天下易我,宏也;舉國非之而不搖,天下非之而不搖,毅也。
王景萬言看綱目,先生曰:「先定志而後看史,則日收益矣。如志在治民,凡古大臣之養民教民,興利黜害者,皆益我者也;志在勘亂,凡古良將之料先策後,出奇應變者,皆益我者也。志不定則記故采詞,徒看無益,猶之四書、五經矣。」
人之心不可令閑,閑則逸,逸則放。
「今之人修天爵以要人爵」,孟子歎世道之衰也,而吾正因修之、要之者,服周公制法之善。「修天爵以要人爵」,雖文、武盛時不能保無其人,修之久則習與性成,功名之事皆性命之事矣。雖至春秋、戰國,周道衰微之極,人猶「修其天爵以要人爵」,即此一修、一要,其存天理成人才者不淺,此所以戰國之人才猶盛後世。今世求一修之、要之者,何可得哉!
羲皇上人亦非異難,但淳樸無機心,無飾雕,無牽系,穆穆屯屯,便近之。所謂「欲與天地不相似,不可得」也。
天下人之入此帖括局也,自八、九歲便咿唔,十余歲便習訓詁,套襲構篇,終身不曉習行禮、義之事,至老不講致君、澤民之道,且無一人不弱不病。滅儒道,壞人才,厄世運,害殆不可勝言也。噫!
謁父生祠,思為人臣者每朔望謁聖惕其忠也;吾為人子,每晨謁父,惕其孝也,可不立吾父之身乎!
一日習數,思習功久曠便忘,況不習乎!宋代諸先生雖天資高,可不習而熟,可久曠而不忘,能保其門下天資皆若之乎!甚矣,孔門「時習」成法不可廢也。
「改過遷善」,吾人實地工夫也,誠逐日有過可改,有善可遷,即「日新」之學矣。
耨蔬畦草,思草雖甚蕪,去一科終是少一科,揀其大者去得一二,蔬隴亦自改觀。吾心之欲,去一分自是少一分,雖未遽能去盡,若將好色、好貨大段去得一二,本體亦自光明矣。
先生不視非禮,或反嘲之,先生曰:「制之於外,以防其內,吾儒之學也。」或曰: 「吾見之如不見然。」先生曰:「汝即不動心,何必訝不視者乎!」曰:「此外面工夫,內必無檢制。」先生曰:「四勿皆從視聽言動上克去,孔子亦騖外乎?」曰:「勿者,心勿之也。」先生曰:「視者,誰視之乎?」
朱參兩以憂鬱成疾,先生曰:「兄知天地之性,人為貴乎?萬物皆所以奉人,故人貴;若以物役人,則不貴。‘仁者以財發身,不仁者以身發財’,非特人君然,學者亦有之。有財足以廣身之施,無財不足以損身之樂,以財發身也;有財適以益身之愚,無財又以戕身之命,又以身發財也。」參兩曰:「莫非命也。桎梏死者,非正命也。」先生曰:「法幹講此書甚寬,不惟桎梏、岩牆之類非正命,凡好色、好貨、好貪食、好爭勝之類以致死者,皆非正命也。以此推之,作無益之憂以損生者,亦非正命也。」參兩悅。
趙盾第十六
先生曰:「趙盾不忘恭敬,令人不忍刺,鋤麑不忍殺民之主而自死,兩者俱難及。然君不義,使我刺其大臣,亂命也,信之不必全者也,何必死?是謂傷勇。且使其人而知義也,當對晉君曰,趙氏世有勳勞于國,且忠賢人也,君無自壞長城;儻患其權過盛,宜稍抑其政柄,何至以千乘作盜行乎!不聽,以死爭之可也,去之亦可也,計不出此,而甘承為盜之令,其人必剛暴小人,偶為趙卿忠敬感發其良心耳。雖然,寧自殺而不賊民之主,亦足多矣。」
同母弟楊怒其族人。先生曰:「毋!彼於爾今稱從親,相戾如此,豈不思于爾祖則兄弟之親,于爾曾祖則一人之身也。譬如一身而分二股,二股而分十指,焉有以此股傷彼股,此指折彼指者哉!彼相好,吾與好;彼不相好,吾亦與好。」楊曰:「我勞於彼,彼不酬一二。」先生曰:「方爾之服勞於彼,即計其酬,是利心也,豈服勞哉!」
聖人以一心一身為天地之樞紐,化其戾,生其和,所謂造命回天者也。其次知命樂天,其次安命順天,其次奉命畏天。造命回天者,主宰氣運者也;知命樂天者,與天為友者也;安命順天者,以天為宅者也;奉命畏天者,懍天為君者也。然奉而畏之,斯可以安而順之矣;安而順之,斯可以知而樂之矣;知而樂之,斯可以造而回之矣。若夫昧天、逆天,其天之賊乎!
思天地一我也,我一天地也;萬物一我也,我一萬物也。既分形而為我,為天地萬物之靈,則我為有作用之天地萬物,非是天地萬物外別有一我也。時而乘氣之高,我宜效靈於全體;時而乘氣之卑,我亦運靈於近肢。分形靈之豐嗇!乘氣機之高卑,皆任乎此理之自然,此氣之不得不然;不特我與萬物不容強作於其間,亦非天地所能為也。
王法幹雲:「有氣數之天,有聖人之天。氣數之天,待補救于聖人之天;聖人之天,卻有時隨氣、數之天,有時不隨氣、數之天。」
朋友議書,雖各是己見,不可遂成嫌隙。聖賢原是說天下公理,豈容以偏私參之。
石鵬妻劉氏,清苑庠生源洙女也,貞節賢孝,出於性成。自八九歲時,未嘗偶立門外,雖姻親無見之者。其來嬪石門也,孝謹端凝,族中女長咸為其姑賀。未幾鵬卒,氏矢共薑之節,其翁姑皆弗忍,擬命服闋別適。及三載,終不可奪,因屬其父諭意。其父曰:「吾子自孩稚知義理,吾信之久矣。此自其真心,吾當成之,何勸焉。」氏伯翁大感傷,曰:「異哉!此子年方十七,且無子息,為人所不能為,守人所不肯守,如若人可令無後乎!」即以己孫為之子,氏撫歲余兒,事翁姑,賢淑勤慎如一日。
張文典肫誠懇惻,口不出誕語。身著一長布衫,雖盛暑不解。終日斗室中,紡績不輟。人不堪熱,皆乘涼就沼,獨足不出戶,宴如也。雖未入庠,而強記有文。先生曰:「 隱君子也。」
高三秀才出遊,盜斫於河,被救出,家人以死聞。其妻改適。其妾誓守孤女不嫁,家人逼令出門,備極淩虐,妾知節不能全,至夜擬後門自縊。將投繯,其夫適歸,呼之,妾疑鬼至,驚且泣曰:「無相厄,少須吾從汝鬼矣。」夫亟呼曰:「吾汝夫也,汝何中夜至此?我人也,非鬼也,可速啟門。」妾曰:「舅親見汝被戕於河,豈複人乎!」其夫語以獲救故。妾終駭愕不敢啟,因疾入呼家人視之,家人詬其顛詭詒人耳。妾陳其實,乃秉數炬登垣照之,審,乃納之,家人相向哭。已而問其妻,已從人矣。其夫感妾貞烈,終身不娶正室。錂聞高生獲救後,為闖賊李自成偽將一鬥穀所虜,奇其文貌,信任之,署為偵將。生率眾出,官軍營河岸,生故遙候,登一山顛,有關公祠,因入禱,以不忍從逆欲乘便逃去之志,題詩於壁以自見。其副甚恐,生告以朝廷不可負,偽賊不可從之義,乃諭眾士各散而歸。生之忠正如此,而天即予以貞烈之妾,奇哉!此先生所以表而彰之歟!
人有好善的念,是天生秉彝之偶動,不可謂之志;日夜專向一事用力,終身不倦者,乃是志。有一時自得之機,是人心偶現之仿佛,不可謂之樂;時時常如那一念無累,反身而誠者,乃是樂。
夫子作春秋,思學者無日不作春秋,無念不作春秋。吾身,天下也;吾心,朝廷也;統四端兼萬善之仁,天子也。喜怒出處,取捨進退,動靜之際,皆自仁上起念,所謂「禮樂征伐自天子出」也;若偏任義、禮、智,則必有過剛、過柔、過巧之患,所謂「自諸侯出」 也;若血氣用事,如以喜怒為取捨之類,則自「大夫出」也。或任耳目四肢之欲,徒以便不便為喜怒焉,則「陪臣執國命」矣;甚至一朝之忿,忘身及親,快一喪萬,則展蹠、郭解之徒司生殺;甚至酒色忘身,飲食殞命,逐外物而不有其身心者,則「蠻夷猾夏」矣。故學者鑿喪之後,而居敬存誠,扶立天君者,「春王正月」之義也;「三月不違」,「大有年」之義也;「日至、月至」,「齊侯朝」之義也。雖天理澌微,而必欲光大之,「天王狩于河陽 」之義也;雖人欲昌熾,而必欲抑絕之,「楚人、楚子」之義也。存養之功,時證疏密,「 雨,不雨」之義也;纖私點欲,必謹消長,或螽,或蝗之義也。發乎念慮之非常,見乎五官、四肢、百體之違和,必加警惕,「鷁退飛」、宗廟災、「日有食」之義也。要之,「克己復禮」,吾人春秋之精義也。胡氏之論春秋曰:「遏人欲於橫流,存天理於既滅。」真得春秋之旨也夫!
教人愛兄曰:「吾盡心以愛兄,兄悅之,人稱之,吾心無愧。吾盡心以愛兄,兄反疑之,人反誚之,吾亦可以無愧於己,無愧於兄,無愧於天地,無愧於宗祖,無愧於九泉之父母,是謂成人。否則惟人言之是顧,則雖有術局,致兄悅、人譽,而吾愛兄之心,實有愧焉,其于人之成否,何如乎!」
凡有所為,無安坐而獲者,須破死力始得。武侯出師表勸後主全是此意。如讀書、作文原不是學,而亦足驗功力。心靜則見理明,必有過人之見;養恬則筆自舒,必有安閒之局,理真則氣自壯,必有轉折雄宕之致。
世情第十七
先生曰:「世情任其險阻,君子惟持之以平坦;世情任其刻薄,君子惟將之以忠厚。 」
謂諸生曰:「世俗讀書者,回舍飲饌,或不如意,輒使氣,此大不可!若等寧有是乎?吾輩為子弟者,正當勞力得甘旨以奉父母。既不能矣,且反受食于父母,而安逸讀書,又何驕侮乎?慎勿然也!」
孫秉彝言「反心無愧」,先生曰:「須自家庭間求之。汝事老祖、寡母、長兄皆得其歡心,始可雲無愧也。往聞爾不率,今後改之。」對曰:「祖年高,悖惑多怒,故人妄傳不孝名耳。」先生曰:「嗟乎!人傳者不孝之名,子自道其不孝之實矣。子但見祖老悖惑,便是不孝,天地間豈有不是祖父哉!」
孫其武見先生盛暑衣冠,曰:「君衣冠終日,不幾夏日飲湯乎?」先生曰:「夏飲水,冬飲湯,是夏葛冬裘類乎?」曰:「然。」曰:「吾夏衣夏冠,殊未暖巾羔裘也,何違時之有?」曰:「何時去之?」曰:「夜寢去。」曰:「此冠不比前朝,殊壓頭,正如陳無己卻衣凍死,微事耳,兄即垂之簡冊,此何足傳?」曰:「簡冊不敢問。但人能如陳無己亦佳,常恐第作無己卻衣人耳。」
思人欲之動,如媚臣、佞士之移人於不覺,如醇醪、芻豢之啖人以難置,如白刃、深淵足以奪人之魂,如囹圄、桎梏足以挫人之氣,如神龍、猛虎之難捉,如孟賁、夏育之難伏。噫!如是而能窒之,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,如是而能寡之,非天下之大賢不能也;如是而能無之,非天下之至聖不能也,可畏也哉!
夫人目之于色,耳之於聲,口之於味,四肢之于安佚,皆欲也,須是強制他;若一任之,將何所不至哉!
子路稱「季路」,人皆謂因仕季氏之門也。若然,則冉子宜稱「季有」,恐無因其主改姓之理;況大傳明有「季子」之稱,焉知非仲氏排行乎?
「仁者先難」,學者須要先難。此理難知,人知之而我不知,恥也;此事難能,人能之而我不能,恥也;若憚其難而止,是自暴棄也。況學若求明求能,只一用力,便可豁然矣。
氣數所在,雖聖人無如之何。堯、舜之子不才,孔子之子先夭,禹三世幾絕嗣,武王八十始立子,氣、數何心哉!錂按:先生此言,蓋為己發也。先生之學德,而並無不才之子與先夭之嗣,則氣、數誠何心哉!先生雖雲順受,君子不能不為之悼歎矣!白虎通四飯解:「天子平旦食、晝食、晡食、暮食,凡四,諸侯三,大夫再。」餘按;四、三、再飯,如今設席所雲「幾道飯」;其每飯作樂侑食,如今每上一飯,必鼓吹一通。蓋一食而天子四,諸侯三,大夫再也。是以禮有天子一飯告飽,云云。白虎通似謂天子終日四飯,諸侯終日三,大夫終日再也,然則士將一飯,民將不飯乎!況今惟至貧人始一日再飯,古之大夫,豈亦如是?恐是天子每日四食,每食又各四飯;其餘皆三食,諸侯則每食三飯,大夫則每食再飯也。
伯夷氣質近清,柳下惠氣質近和,各就所近而使清和,得天理之正,便是聖人。宋儒必欲剛變成柔,似非如是。贊李延平行步近幾裏如此行,遠幾裏亦如此行,喚人一聲不應,二聲、三聲仍如前,不加大。夫天欲暮,近者緩,遠者自宜急;一聲人不聞,二聲、三聲自合加大,豈可以緩小為是,急大為非哉?非「可以久則久」,「可以速則速」之道矣。
講王曰吾惛一段,謂彭好古曰:「此時齊王不若有志乎?而卒不足有為者,志一發而莫繼也。故君子日新,推而為志,則作新,一日不作則不新,一日不新則志萎,先王制禮作樂,正為此耳。」
或問:「‘殺一不辜,得天下不為’,恐湯、武革命,不能不殺一無辜。」先生曰:「城破殺人,賊也,吾知湯、武無之。順義倒戈,吾知湯、武悲之。逆刃者死,則賊黨也,非辜也。不惟南巢、牧野之地,雖滅國五十,其何害為聖人哉!」
孔子「祖述堯、舜」,孟子「言必稱堯、舜」,正見明、新兼至之學,原是學作君相。後世單宗孔子,不祖堯、舜,雖亦或言孔子即堯、舜,其實是明體不達用之隱病所伏也。所以二千年來,只學孔子講說詩、書,將其新民之學全失,便是做明德處,亦不過假捏禪法,不惟其成就不堪帝,不堪王,不堪將,不堪相,乃從其立志下功本處,便是于帝、王、將、相之外,世間另做個儒者。噫!豈不可怪也哉。歷代相承,又交相掩護其癖而莫為之發,是其割療無日,將殘疾羸疲之儒脈,卒至淪胥以亡而後已也。噫!豈不可哀也哉。
唐、虞之世,學治俱在六府、三事,外六府、三事而別有學術,便是異端。周、孔之時,學治只有個三物,外三物而別有學術,便是外道。
法幹曰:「靜中養得明,自會臨事順應。」先生曰:「書房習數,入市便差。則學而必習,習又必行,固也。今乃謂全不學習經世之事,但明得吾體,自然會經世,是人人皆‘ 不勉而中’矣。且雖不勉之聖人,亦未有不學禮、樂而能之者。今試予生知聖人一管,斷不能吹。況我輩為學術所誤,寫字、習數已不勝昏疲,何與于禮、樂乎?」
謂馬遇樂曰:「今日四書盡亡矣。如「學而時習」一句,夫子言之,不是教人講說、作文,乃是教人學道、習道也。今日有一「學而時習」者乎?儻以六藝、六府取士,人始真學、真習,四書始有用矣。
常動則筋骨竦,氣脈舒;故曰「立於禮」,故曰「制舞而民不腫」。宋、元來儒者皆習靜,今日正可言習動。
不為第十八
先生曰:「‘不為酒困’,看是小事,夫子直恁作重大難能者。虞舜好‘察邇言’,是大聖人偏于瑣細做工夫,故曰‘聖人之心無小事’,此其所以為聖人歟?吾人‘改過遷善 ’,無論大小,皆須以全力赴之,方是聖門「主忠信」、「徙義」之學。
謂馬遇樂曰:「志乎正,不正不敢志焉,志之久,則所志無非正矣。習乎善,不善不敢習焉,習之久,則所習無非善矣。
世寧無德,不可有假德。無德猶可望人之有德,有假德則世不復有德矣;此孔、孟所以惡鄉原也。世寧無儒,不可有偽儒。無儒猶可望世之有儒,有偽儒則世不復有儒矣,此君子所以惡夫文人、書生也。
極天下之色,不足眩吾之目;極天下之聲,不足淆吾之耳;極天下之豔富貴,不足動吾之心,豈非大勇乎!
或問:「月何為有閏?」曰:「小盡之積耳。」問:「何為盡有大小,而煩置閏也? 」曰:「天度三百六十有奇,日行歲一周天,而嘗不齊,盡無小則日速而月數務盈,令節漸差矣;月無閏則氣遲,而時數拘序,春、秋不時矣。」問:「冬則日短,何也?」曰:「夏之天日非增,冬之天日非減,冬日南行出地上者少,掩地下者多;夏日北行,出地上者多,掩地下者少,是以晝夜因而長短焉,非天日有長短也。」問:「日亦周地下乎?」曰:「然。固形若卵而轉若輪也。」
高賢名士,人中俊傑,學者宜多友而多識,故過其地不交其賢,君子恥之。然過而不交,與交而不能使其人重,一也。故孟子曰:「一國之善士,斯友一國之善士;天下之善士,斯友天下之善士。」
天之賦命各異;石崇、王愷致客,紫紗帳四十裏,錦帳七十裏,若分其五七裏所有,幾足貧士衣食半生,然而不可得也。顏、曾盛德在躬,道義充腹,若分其片言節行,亦足譽富貴者於千古,然而亦不可得也。雖然,求愷、崇之五七裏帳不可必,求顏曾之片言節行猶可勉也,亦為之而已矣。
齊都司泰階在江陵,上令逐客官,齊即先事走錢塘。其府守及令獨保留,家人複呼還。人曰:「他官皆逐,令獨保公,宜謝之。」曰:「令以我無害於地方而留,公也;我以令留而還,亦公也。今謝之,反私矣。」不往。又三載,令休官,乃見之館舍。令感服。
思漢、唐來至今日,作文者仿某大家也,寫字者仿某名家體也,著書、談學者仿某先儒宗旨也;惟體道、作事而不仿古人之成法,是可異也。仿文字、書、言,人皆愛慕之;仿古人之體道、作事,人則譏笑之,是尤可異也。而其實不足異,以取士者在文字、書、言,而不在體道、作事也。及其考功課績,則悖道者斥之,合道者賢之;事治者謂之能,事敗者謂之庸,文字、書、言莫之問矣。取非其所考,考非其所取,此唐、宋之惑政,而士風之所自壞也;司柄者宜知變計矣。
夫子乃鄉里道路朝廟之夫子也,其道乃鄉里道路朝廟之道,學乃鄉里道路朝廟之學也。如謂讀書便足處天下事,而不必習行,是率天下而漢儒也;如謂一室主靜敬,便足明天下理,而不必歷練,是率天下而禪也。
天理勝則精神清明,人欲熾則意思昏濁。此理甚明,而人每舍清明而甘昏濁,暴棄孰甚!
軍者,天地之義氣,天子之強民,達德之勇,天下之至榮也。故古者童子荷戈以衛社稷,必葬以成人之禮,示榮也。明政充軍以罪,疆場豈複有敵愾之軍乎!
尤西川云:「輕得利便入得門,輕得色便升得堂,輕得名便入得室。」因思好計得失,利也,非嗣之合,色也;營非所及,名也;學者可不爭自濯洗乎!
治水之法,五要必備,而莫愚於防塞。蓋善治水者不與水爭地,因其流而導之,即因以歧為二;且水利可興也。嘗觀於蠡河,以為當自上流依古河道分疏。自蠡城西南王哥莊來,又歧為二,使瀠繞城之左右,至城陰而合,迤達楊哥莊,以通白洋澱入於海。一可為險守,一可來下流魚、鹽、葦、藕之利。且東河勢殺,兩河沿濱灌園植蒲,水利大興,不可盡言也。
錄昏禮於議昏下,更舊文曰:「身及主昏者無喪服乃可議,大不得已,功、緦既葬,或可權成。」又補雲:「喪家不議,盜家不議,房帷不檢之家不議,世有凶人惡病之家不議,曾有父兄怨之家不議,指腹童幼不議,爭財無禮不議,倫序乖紊不議。取家法嚴整醇良,取女婿賢行才品;一時門第富貴,不足羨也。」
或問:「兵術獲罪聖門乎?」先生曰:「然然,否否。今使予治兵三年而後戰,則孫、吳之術可黜,節制之兵可有勝而無敗。若一旦命吾為帥,遂促之戰,則詭道實中庸也。此陽明子所以破宸濠,擒大鬢也。何也?率不擇之將,以不教之民,畀之虎狼之口,覆三軍,喪社稷,曰吾仁義之師,恥陷阱之術,此不惟聖門之腐儒,而天下之罪人矣!君子何取焉。」
刁過之第十九
刁過之論講學分門角爭之弊。先生曰:「此道之所以不明也。假令古聖人生於後世,伯夷之徒必詆伊尹之五就湯、桀為無恥;伊尹之徒必謗伯夷之不仕、不友為絕物,乃不惟孔、孟同尊之,而殷、周之際,全無他議。今日不以明道為事,惟以口舌爭雄,故不相容也。」
王法幹曰:「學須要講,只患不明。」先生曰:「道須要行,只患不斷。」法幹每事要裁先生以義,先生每事助法幹以仁。劉煥章曰:「如二君者,真古之所謂和矣。」
夏希舜問:「如何是慢?」先生曰:「怠也。如汝頭容不直,足容不重,便是慢。吾人要為君子,凡讀書須向自己身上打照,若只作文字讀,便妄讀矣。」
人之為學,心中思想,口內談論,盡有百千義理,不如身上行一理之為實也。人之共學,印證詩書,規勸功過,盡有無窮道德,不如大家共行一道之為真也。
禮、樂、射、書、數似苦人事,而卻物格知至,心存身修而日壯;讀書講論似安逸事,而卻耗氣竭精,喪志痿體而日病。噫!非真知學者,其孰能辨之!
邊海若憤目病誤學,懊惱不已。先生曰:「堯、舜以前聖賢固不讀書,近儒陽明先生亦雲;‘雖不識一字,亦須還某堂堂的做個人!’豈必多讀而後為學?且學乃隨人隨分可盡,無論貴賤貧富,老幼男女,智愚聾瞽,只隨分盡道,便是學。況汝前此所讀書,所受教,已自不少,但實體之,實行之,已自足乎?」
語法幹曰:「古人于所不可追補者亟盡力,良有以也。吾後溪祖今歲便不能與宴矣。故曰:‘親不在,雖欲孝,誰為孝?年既長,雖欲弟,誰為弟?’」
朔日行禮畢,二生始至。先生斥之曰:「汝未讀孝經乎?‘夙興夜寐,無忝爾所生’ ,士、農、工、商所同也。予少壯時,聞雞必衣冠而起,無事即坐以待旦。今愧衰疾,然猶昧爽夙興,摘發沐面,著常服掃拭,更禮服,行三禮。謂家祠、家人、學儀三項禮。今禮畢而汝等始至,何無志乎?」
與高生言:「事親,愉色婉容,性所自有,須著力發示。既發,又須頻頻習熟,不是不費力的做。夫子曰:‘庸德之行,不敢不勉。’」又言:「得親順親,莫謂我不能有此心,此心聖賢庸愚同有,將此心行出來,就是聖賢異人處。今人可怪,不敢言聖賢,並不敢言為聖賢;夫不自聖賢可也,若並不為聖為賢,成何人?」
敗亡之國,未嘗無謀,但言之不用耳;廢棄之人,未嘗無善,但口言之不力行,心思之而不加功耳。
賭博之不才,去盜一間耳,皆非其有而取之也。昔先王之治,男女分途,路不拾遺,學者即不及聖人,何遽不及聖人之民。人能充路不拾遺之心,無所往而不為義矣。
序烈香集略云:「宇宙真氣,即宇宙生氣;人心真理,即人身生理。求其自全真理以生,且以撐持宇宙生生之氣者,止數忠臣、孝子、節婦耳。忠臣、孝子複有名心為之者,真不真未易辨。婦人女子,不感之詩、書,非激于僚友親戚,率多真。若滿城花氏女未嫁殉夫,雪棠記已傳佈海內,今烈婦其又為吾保郡一奇跡乎!其又為全生氣以撐持宇宙生生之氣者之一人乎!天下後世,聞其風,散者日醇,磽者漸厚,複還虞、夏。」云云。烈婦姓許,自縊殉夫。
君子以所不及尊人,小人以所不及疑人,惡人以所不及忌人。
謂士倧曰:「取士之法,洪武初制甚善,第行之欠唐、虞、三代之意耳。不令而天下從,不教而天下善,其惟選舉乎?」士倧曰:「弊生法滯,是以不永。」先生曰:「法弊滌弊,則法常行;弊生變法,則法即弊。如棄選舉取八股,將率天下賢愚而八股矣;天下盡八股,中何用乎!故八股行而天下無學術,無學術則無政事,無政事則無治功,無治功則無升平矣。故八股之害,甚於焚坑。一風俗而成治功,莫善於取人以德,其本莫重於謹庠序之。教洪武間學政,良法哉!孟子云:‘知者無不知也,急先務也’;一舉而萬善從焉。小子志之,他日得君,必先正其先務。」錂按:洪武元年設文、武科。應文舉者,察之言行以觀其德,考之經術以觀其業,試之書算以觀其能,察之經史時務以觀其政。應武學者先之以謀略,次之以武藝。但求實用,不尚虛文。先生以為良法,信哉!
剛主言:「罷人陳利害,有三等人不可聽:一書生拘古論今;一僉人懷詐陳事;一遊惰管見投合。」先生曰:「然則堯、舜、禹設鞀、鐸、磬等,非乎!防此三等而罷陳利害,是亦因饐廢食也。蓋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下蒙蔽,國家之福莫良于上下宣通。即明知其為此三項人,聖明猶樂聞之。古人訪工、瞽,詢芻蕘,皆審達時變,無所為而為之者乎?但須詳察,不可概行其言,概貴其人耳。」
彭永年曰:「人之認讀書為學者,固非孔子之學;以讀書之學解書,並非孔子之書。 」先生曰:「確論。」
口言聖賢之言,身冒聖賢之行,而屋漏或有放肆之心,對妻孥或有淫僻之態者,真人妖也。
古人制喪,須必在大門內,中門外,想有深意。中門外,既與內室有遠嫌之義,又仍在宅中,有隱隱鎮攝一家之意。若後世之入內者固非禮,廬墓者亦失禮意矣。
湯,聖人也,用日新功。吾輩常人,當時新,時時新,又時新。
問果齋自度才智何取?對雲:「欲無不知能。」先生曰:「誤矣。孔門諸賢,禮、樂、兵、農各精其一,唐虞五臣,水、火、農、教各司其一;後世菲資,乃思兼長如是,必流於後儒思、著之學矣。蓋書本上見,心頭上思,可無所不及,而最易自欺、欺世。究之莫道一無能,其實一無知也。」
田起鳳言:「暑月衣冠不去,何堪?」先生曰:「婦女居室親灶,而炎熱不袒;男子奉父母遺體,乃不及女子乎?朝臣事君,終日不免冠;在野處士,顧諟天命,乃讓禮貴人乎?」起鳳遽冠。
詩云:「夙夜基命宥密」,夙夜之間常能宥密,則立受命之基矣。宥者無不容,密者無不精。聖賢成法,多用力於無事之時也。
居汴,思孔子言「三人行,必有我師」,非必同行也。予今見簾外行人,莊者悚然振予萎,恭者惕然警予肆,輕佻躁暴者起予畏心,覺無一人非師也。
孔門習行禮、樂、射、禦之學,健人筋骨,和人血氣,調人情性,長人仁義。一時學行,受一時之福;一日習行,受一日之福;一人體之,錫福一人;一家體之,錫福一家;一國、天下皆然。小之卻一身之疾,大之措民物之安,為其動生陽和,不積痰郁氣,安內捍外也。
韓子垂問:「道即在六藝乎?」曰:「子、臣、弟、友,道之歸宿。禮、樂、射、禦等,道之材具。若無之,則子、臣徒具忠、孝之心,而無其作用。如明末死節諸臣,不可見乎!」
學問第二十
先生曰:「學問之道,明見論語,曰‘學詩’,曰‘為周南、召南’,豈讀、講可混。惟‘誦詩三百’有一‘誦’字,下卻雲‘雖多亦奚以為’,正言不學、不為之弊也。」
教邊海若以居官忠廉之道,曰:「官雖小,亦君之臣也,民之主也,只廉能盡職,便自千古。」海若曰:「昔椒山先生作狄道典史,設施甚偉。」曰:「正欲子法椒山也。」
及閘人習禮畢,謂之曰:「試思周旋跪拜之際,可容急躁乎!可容暴慢乎!禮陶樂淑,聖人所以化人之急躁暴慢,而調理其性情也;致中、致和,以位天地、育萬物者,即在此。漢、宋誤認聖人之學,群天下於讀、講、著作之中,歷代遂以文字取士,而聖人之道已亡。再參以禪宗,遂掃地矣。吾輩與蒼生,烏得蒙聖人之澤乎?」
萬初問明理之學。先生曰:「治世之民愚,愚正其智也;亂世之民智,智正其愚也。三代之士,習行以為事,日用而不知,功績備舉。近之儒,思、講以名學,洞悉而大明,精粗俱廢;自以為操存明理,無不知無不能也,而實一無知能焉,可哀也!」
賈易問交。先生曰:「擇交,宜急也。吾少時納交于張石卿、王介祺、刁文孝、張公儀、呂文輔,皆不遠百里以會之。近取諸郭敬公、李孝彀而父事兄事之。而久交不懈,三十年相扶翼,則今王法幹也。吾勉于親君子,遠小人,則不及法幹;子慎于斯二者,何患無交!」
立春前,硯水連日不冰。因思吾人天理暗長一分,人欲自暗消一分;正道暗進一分,邪途自暗退一
分。以是知吾人皆可為聖賢,衰世皆可以複三代,不必陡然純陽而後信之,而後為之也。
孔門之敬,合內外打成一片,即整飭九容是也。故曰:「修己以敬。」百事無不精詳,即堯、舜和三事,修六府,周、孔之六行、六藝是也。故堯典諸事皆「欽」,孔門曰「敬事」,曰「執事敬」。
一日端坐洗心,思人欲,汙心之塵垢也;天理,洗心之清涼也;而持敬,則淨拭之潤巾也。
當憂不憂,當怒不怒,佛氏之空寂也;儒者而無所憂怒也,何以別於異端乎!憂則過憂,怒則過怒,常人之無養也;學者而為憂怒役也,何以別于常人乎!惟平易以度艱辛,謙和以化兇暴,自不為憂怒累。
觀子路「告過則喜」,常思大舜合人己通天下,打成一個,善真不可及矣。試思子路與禹,「則喜」、「則拜」,當下是何等了脫,何等謙光,何等愉快!再溯而追思其未告、未聞之前,何等工夫,何等心法!再推而進思其既喜、既拜之後,是何等奮發,何等力量!吾輩自不容一毫自松,一毫自滿,一毫自恕矣。
今世之儒,非兼農圃,則必風鑒、醫、蔔;否則無以為生。蓋由漢、宋儒誤人於章句,複苦於帖括取士,而吾儒之道、之業、之術盡亡矣。若古之謀道者,自有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等業,可以了生。觀孔子委吏,簡兮碩人,王良掌乘可見。後儒既無其業,而有大言道德,鄙小道不為,真如僧、道之不務生理者矣。
論律法曰:「順性中度之謂禮,反性賊情之謂辜。禮全性於未遷,律制情於已放。故禮導其順性,律惡其反禮,一也。三物、八刑,周公何分焉。聖人之世,俗靜民安,而十井一廛,蓋八十家畜馬四匹,革車一乘,甲士三人,步卒七十二人,加以應供,蓋不使一人閒逸也。禮射、鄉射、大射,田、苗、獮、狩,蓋稼穡外,不使一日暇逸也。聖人豈好勞役其民,而耗其財乎!恐一旦叛逆竊發,戎翟內侵,狃於逸脃之民,必胥亡也。」
謂文升曰:「事變猝來,當下仁智駢集,便看透始終,自然合義者,聖人也。蔽于事物,仁智不及,便欲亂行,忽然覺非,即遷於義,所謂‘不遠複’者,大賢也。當下蒙蔽,行事錯亂,仁智皆傷,悔悟,自怨自艾,或師友提撕,即改前非,更圖新是,所謂‘聞過則喜’,‘改過不吝’者,賢人也。下此利害判然,能脫其所蔽,而勉于仁智,如漢高、世民者,豪傑也。至於始終滯錮,義理、利害俱蒙蔽焉,斯為下矣。」
語剛主曰:「立言但論是非,不論異同。是,則一二人之見,不可易也;非,則雖千萬人所同,不隨聲也。豈惟千萬人,雖百千年同迷之局,我輩亦當以‘先覺覺後覺’,不必附和雷同也。」
鍾錂曰:先生勉于唐、虞、周之政,學孔、孟之學,尊祖敬宗,老老恤孤,隆師重友,辟邪衛正,改過修慝,務以日新、時惕為功,懍乎上帝降監,期於勿負蒼生;乃抱負未展,鬱鬱以老牖下;惜哉!惟是天吝先生以倫常,使幼無父母,長無君臣,無昆弟,無子息,孑然一身,孤苦莫似;而獨不能限其學德,時進日益,一言一行,皆可作世模範。謹於日譜,略摭梗概,以傳於後雲。